光绪二十一年——二十二年(公元一八九五年——一八九六年),卑诗省温哥华市
阿贤吾妻: 自今春离家已数月,诸事纷繁,又因住址数番迁移,家书几经周折,竟一直未能如期寄出。那日你携锦山送吾上路。锦山稚小尚未解别离,唯有你泣血哀伤竟不能止,吾未敢忘。若非我大清国力薄弱,民不聊生,吾等何至于背井离乡,有家难归?吾走后,上有老母。下有稚儿,还有田产诸多事宜,皆劳你费心照看。阿妈眼疾,可去广州城寻访一家活水诊所,有一英国医师华菜士,专治各类眼疾。锦山从小必劳其筋骨,励其心志,不可沾染娇骄之气。待其稍长,可叩拜欧阳明先生为师,其文德品德吾久仰之。近年咸水埠(温哥华)日渐兴盛,唐人多迁至此地谋生。吾业已由域多利(维多利亚)迁至成水埠居住。不日前在此地偶遇先前筑路时旧友阿林,相聚甚欢,正商讨共事之计。待新衣馆开张,即寄银信回乡以作家用。此番回乡,历年在金山之储蓄,业已虚空,万事需从头开始。此地官府待吾等唐人极是苛刻,苛捐杂税不可一一而数。待吾攒得人头税银两及过埠盘缠,便携汝与锦山来金山团聚。 夫得法 乙未年九月初三于金山咸水埠
在没有火车的年代里,水是维多利亚崛起的原因。八面来风推送着万国的船只,来到这个四面环水的弹丸之地。人气商机随着好风好水凶猛地涌了进来,于是,这片几百年的蛮荒海滩,突然一夜之间生满了财富的绿树。 可是火车改变了一切。 火车像一条青蛇,从东岸一路蜿蜒,在洛基山脉巨大的屏障前停了下来,再也爬不过去了。有一群亡命之徒,赤手空拳地在洛基山的肚腹里掏出了一个大洞。火车穿过这个大洞,一路喘息地到了西岸的一方土地。这方土地和维多利亚隔水相望,一面临着大洋,一面靠着大山。山带来了铁路,洋带来了风帆。山成了水的脚,水成了山的翼,于是,这方土地就有了通行无阻的天机。八面的财富,在这个水路交替的地方聚集,繁衍,分散;再聚集,繁衍,分散。这方土地在好风好水好路的滋润下,静静地积攒着蜕变的力气。渐渐地,人们觉出了维多利亚四面环水的憋屈。突然有一天,轰的一声爆响,炸出一个惊天动地的想法:到那边去,到水那边的新城去! 于是水那边的那个新城,一夜之间成了一个家喻户晓的名字。 在金山的唐人,刚开始时不习惯使用这个以荷兰船长的名字命名的城名。他们觉得这个名字很拗口,像是一种点心,也像是一种疾病。总之,这个名字怎么也不像是中国话里的地名。于是,他们自作主张地把这个地方叫做“咸水埠”,因为这里的水和维多利亚的水不一样,是咸的。一直到很多年以后,到了他们孩子那一代,人们才渐渐学会了一字一顿地说出这个城市本来的名字: 温哥华。 开平回来的那个夏天,阿法从域多利搬到了咸水埠,从同乡那里借了几个钱,又开了一家洗衣馆。衣馆还叫竹喧,却开在了洋番的地界。阿法回乡这一年多时间里,租金涨了许多,万事金贵。铺子的门面虽然还和先前一个样子,里头却比先前小了些。前后有两间屋,后面一间是晾衣室,前面一间是熨衣见客的地方。后面那间放了两个扁木桶,头顶上蜘蛛网似的挂着晾衣绳,走路稍不留神,就能磕到木桶,或是被衣服上的水淋一脖子。前面这间更小,只够铺开一张案子,两块熨衣板。 阿法雇了一个伙计在衣馆里,伙计管洗衣晾衣的粗活,他自己管熨衣改衣的细致活。每天中午时辰,伙计就将两个木桶搬到车上,带上收来的脏衣服,赶着马到几里路外的河边,一桶一桶地汲水洗衣。待到伙计洗完衣服回来,就是晚饭时候了。不急取的衣服,就在后屋晾着,等着慢慢地干了,再折叠平妥。急取的衣服,就得立刻生上炭火熨干。若是急取的衣服多,阿法就得一夜熨到天明。 有一天阿法熨衣熨至凌晨,懒得回家,就靠在熨衣板上打了个盹。没睡多久,却被一阵“骚利骚利”的声响惊醒。店里来了个取衣的洋番,正拿着一件衣服和伙计争吵——衣服叫熨斗的炭火溅了个洞眼。伙计不识得几个英文字,说不过那洋番,只会不停地“骚利骚利”。阿法看那洞眼不大,又在下摆,并不很明显,便拿了一个针线荷包出来,指了指凳子,对洋番说:“我给你补。你,等一等。”阿法这次回乡,跟六指学了几样绣补的绝招,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谁知那洋番并不肯坐,却愣愣地盯着阿法看。阿法知道洋番在看他脸上的疤。他已经被人这样看了十几年,刚开始,他觉得那些目光像绒草掸过他的脸,掸得他刺刺啦啦地生痒,到后来就渐渐适应与麻木了。 “你修过,铁路?”洋番犹犹豫豫地问。 阿法抬头仔细看那个洋番。阿法在金山也已住了十几年,多少见识过一些洋番,可是到现在他依旧觉得他们是千人一面。这个洋番和街面上走过的洋番也没有什么不同,大高的个子,油光红亮的脸,穿着青灰色的三件头西装,铮亮的头发上留着一牙一牙的梳齿,背心口袋里挂了一只怀表。阿法在脑子里飞快地把他认识过的洋番捋过了一遍,没有这样的人。他认识的洋番没有这样体面的。 “二十九,你是二十九号?”洋番又问。 阿法吃了一惊。二十九号是他在修铁路的营地里的工号。那时他们分成几十个组,每组三十个人。他是三十个人里的第二十九个。管他的洋番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需要知道他的名字。对于管工和管工的管工来说,他只是出工表和领饷表上的一个数目字。这个数目字像一张网,兜头一罩罩住了他。管工手里牵的是收网的绳子,管工只用一根小指头轻轻一勾,就勾住了他的全部身家性命。即使在铁路完工以后很长的时间里,他听到二十九这个数目字,还会忍不住抬头回应。 洋番俯过身子,隔着熨衣板将阿法紧紧搂住。“我是瑞克.亨德森,别告诉我你忘了,那条该死的铁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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