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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山 第四章 金山乱 ( 10月26日更新1&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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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诗而不被称为诗人是罕见 的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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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0-20 09:52:1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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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0-21 12:37:46 | 显示全部楼层
阿法明白了过来,这个洋番是当年营地里的工头。他心里涌上的第一个想法就是:丢,一条铁路倒把一个粗坯子变成体面人了。可惜阿法的英文终是不够顺溜。等到这个想头在脑子里翻过几个滚之后,泛上舌尖的竟是另外一句话:
  “亨德森先生,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洋番松了阿法,哈哈大笑,说:“什么亨德森先生,你就叫我瑞克。你救了我一命,我拿这条命去干了点事。我现在和朋友在城里开了个车马店,专门给太平洋铁路公司的员工和家眷歇脚的。”
  阿法看着瑞克衬衫领口上那个打得一丝不苟的领结,突然就想起了红毛和阿林。红毛的工号是二十八号,阿林是三十号。他们这三个号码在登记员的出工表和领饷表上拥拥挤挤地并排躺了好几年。岂止是他们的工号,其实他们三个身子,也是这样拥拥挤挤地在一张地铺上并排睡了许多年的。人多铺挤,三个人侧身蜷腿,像三枚摆得密密的虾干,才能勉强躺下。红毛的屁噎得他透不过气来,阿林的呼噜在他的脖子上打着一枚又一枚的钉子。有时半夜醒来,他恨不得一只手掐死一个。可是他被他俩死死地夹在中间,连坐都没法坐起来。后来,红毛的地方空了,阿法的手脚才有了动弹的空间。再后来阿林的地方也空了,阿法的手脚却一下子没了着落——这才知道其实自己是宁愿拥挤的。拥挤着的时候,他哪怕倒下,也还有人替他撑着。拥挤其实也是一种依傍。
  阿法叹了一口气,说铁路啊铁路,多少人发了财,多少人又丧了命。阿法的英文虽然口音浓重,瑞克还是听出了那里头的锋刃,脸色就有些讪讪的。半晌,才说这条铁路,唉。去年我坐火车去蒙特利尔,还看见鬼魂在窗玻璃上飞来飞去。其实,修完铁路我也失业了,在铁路线上的小镇里混了两年,什么活都干过。后来碰见一个太平洋铁路公司的老熟人,领我到温哥华来,才找到了这个机会。
  “你呢。二十九号?”瑞克问阿法,“天哪,我到现在也搞不清楚你到底叫什么名字。你们中国人的名字,真是的。”
  阿法说我说得了你的话,你可说不了我的话,我说了你也学不会,算了。瑞克一把拽住阿法,说不算不算,你说来我听听,谁说我学不会,山都炸得开呢。阿法就一字一顿地说了自己的名字。瑞克学了几遍,满嘴都是舌头,听得阿法忍不住笑,说你饶了我,还不如借你们的音叫我法兰克吧。你都看见了,这些年我干的就是这个洗衣行,从前在域多利,两个月前才搬到这里。都说这里兴旺,衣馆开得到处都是,生意倒越来越难做了。
  瑞克看了看阿法的店面,沉吟了一下,说我的车马店有几十个房间,床单被褥桌布,下次就送到你这里来洗。我还有几个朋友,也都在做车马店生意,我可以让他们都来找你,只是,你这个排场就不够了,你还得雇几个伙计。不过,下回可别再给熨出洞来。
  阿法在那件衬衫的内边上抽了一根线,就来绣补那个破洞。三针两针完了事,递给瑞克,瑞克竟然完全找不出破绽。阿法就笑,说今天让你逮住了,平常这种事,没等你发觉就补好了,上帝知道我知道,你根本用不着知道。
  瑞克摇头叹奇,说你这个法兰克,上帝造你的时候,大概刚刚睡醒,造得你精得跟鬼似的。听说太平洋铁路公司就要在这儿建一个大大的车马店,当然人家不叫车马店,叫宾馆。几百个房间,宫殿似的。你想想,得多少的床单桌布?到时候,我找个熟人走走路子,看能不能把这个活包给你。到时候你就真得雇他十个八个伙计了。
  送走瑞克,阿法听见自己饥肠鸣响如鼓,便吩咐伙计好生看铺,自己去唐人街填一填肚子。阿法的店铺在唐人街之外,吃住却依旧在唐人街。阿法走到街上,太阳已经升到树枝开杈处了。咸水埠临海。秋风和秋阳都给磨去了锋刃,一味地和暖。街上不知什么花开过了,风吹过,满街都是粉红的软团。阿法一路走,一路哼着小调。走了一条街,才醒悟过来自己哼的原来是“嫁女调”——那是红毛在营地里用那把破胡琴拉的酸调。阿法一边踢着路边的石子和花团。暗想瑞克这个浑小子到底还有些良心,记得命是别人给的。免不了就想到了瑞克说的车马店新生意,他似乎已经觉到了银票捏在手心的厚实和六指蜷在自己怀中柔若无骨的样子。
  “快了,阿贤,金山的好日子快了。”阿法喃喃地说。
  阿法走进了杜邦街一家叫旺记粥屋的粥粉店,在靠窗的位置上坐了下来。这是他天天坐的一个位置。他说来一碗皮蛋瘦肉粥,两个银丝卷,一盘鲜虾肠,一碟凤爪,一碟田螺。店小二说阿法你今天走路踢到银纸了?阿法笑笑,却不说话。
  已经过了平素吃早饭的时间,店里很是冷清,除了他,只有另外一个食客。那人埋着头,喝着一碗无味的白粥。碗沿上趴着一只绿蝇,近得几乎贴到了他的鼻尖。阿法看不下去,忍不住敲了敲那人的桌子,说:“阿弟你不是连蠓蝇都食吧?”那人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阿法,手里的碗就掉在了地上。
  “丢你老母,阿法你没死啊?让我找了这么多年。”
  阿法也是一愣,看了那人几眼,才说阿林你到底是人还是鬼啊?
  阿林叹了一口气,说是鬼倒好了,省得遭这么多罪。就伸了伸左腿给阿法看,说那年和你在穆迪港走散了,一跤从山上摔下来,跌断了腿骨,走不得路,只好在红番镇上住了下来,一住就是八九年。去年才去了域多利,今年年初又跟人来了咸水埠。
  阿法问你在咸水埠做什么事?阿林说拖了这样一条腿,还能做什么?听说罐头厂招人,洗鱼刮鱼鳞,想去试试看。那也是夏天的饭碗,天一冷连这等事也没得做了。
  天依旧热,阿林却穿着一件油光闪亮的夹袄,领口袖口挂着布丝,头发脏得起了结子。阿法看着,便知道阿林的日子过得拮据,就对店小二招了招手,说给这位阿哥再来一份鲜虾饺,一盘三鲜炒河粉。又问阿林愿不愿意来我衣馆里做?熨衣补衣的活计,只要用心,也不难学。阿林说你开店铺了?阿法就把早上遇到瑞克的事给阿林讲了一番。
  两人不禁毛骨悚然,十数年前因了一条铁路聚拢,也因了一条铁路散去的旧人,一天之内竟然都遇上了。除了冥冥之中的天意,再别无解释。两人又讲了些修铁路时的旧事旧人。阿法问阿林有没有阿成的消息?阿法年初从广东回到域多利时,曾去过春成杂货铺看阿成,铺子关着门,敲了门也无人答应。阿林说你不知道阿成进了大狱?
  阿法说阿成如此老实之人,竟为何犯了官府?阿林说阿成这些年攒了些小钱,够了人头税和盘缠,就回去娶了个女人。那女人次年就跟他到了域多利。域多利一整个华埠,除了番摊巷和茶楼里有几个阿举(妓女),哪有几个良家女子?阿成的女人有几分姿色,阿成不放心,终日将她锁在后屋,不让出门一步。偏有好色之徒,趁阿成不在家,便要爬到窗上窥探一番一阿成防不胜防。那女子常年困在家中,一时难耐寂寞,终是被人勾了去,暗夜出逃了,却叫阿成骑马追上了。阿成一时气急,砍了那男女几刀。女人伤了脸面,倒无大碍。男人当场毙命。阿成就给下了大狱,已有一年多了。
  阿法听了,竟是无话。半晌,才说好人啊,那个阿成。阿林说我去年见到阿成,他还说起刚修完铁路那一年,你混得几多惨,吃没吃处,住没住处,是阿成每日留了炉火在门外给你的。
  阿法一怔。煤炉,春成杂货铺后门那只奄奄一息的煤炉,暖过他的手,也暖过他乞讨回来的食。阿成把炉子留在那里,是为了救他一命。阿成知道自己每晚都在他家后门过夜,却从未说破过。
  “阿成现在,押在哪里?”阿法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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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0-22 02:06:49 | 显示全部楼层
  今天成千上万的中国人聚集在太平洋公司轮船码头,欢迎大清帝国政要李鸿章的到来。此人的官衔极多,大清帝国直隶总督和北洋大臣只是其中的两个,尽管他的一些官衔由于两年前的中日海战失利而被褫夺。在那次海战中大清国失去了全部的海军和两亿两的银子——这些银子相当于日本全国七年的财政总收入。李总督在海上已经航行了七个月,出访俄德荷比法英诸国,并在上月抵达美国。李总督这次出访的目的是奉大清皇帝的旨意与诸邦修好。温哥华是李总督此行的终点站,从这里他将取道日本返国。李总督的温哥华之行是一个意外,据说他原定的终点站是西雅图,而因风闻那里有一群愤怒的大清侨民正在等候着他的到来——这群人愤怒的原因是美国的排华法案,于是他临时决定改道至温哥华——尽管李本人坚决否定了这一说法。李总督的这个临时决定丝毫没有影响温哥华华埠对于他到来的兴奋之情。
  今天整条豪伊街张灯结彩,一个巨型牌楼在码头上竖立着,据说为搭建这个牌楼一群大清侨民耗费了几个通宵。牌楼由一个正门两个辅门组成,带着彩条的布匹铺成了一大两小三个尖顶。正门尖顶上有一个圆球,圆球上插着大英帝国的旗帜,而两个辅门上各插着大清国和加拿大的国旗。牌楼之上张贴着四幅迎宾条幅,牌楼之下挂着几盏精美的宫灯,尤其是正门之下的那一盏格外引人注目,它的直径约有两英尺,细龙骨外绷了一层层精美的丝绸,绸缎上绘有鲜花、清国图案和文字,灯下挂着七彩流苏,美妙绝伦。码头上挤满了人,有很多是前来看热闹的白人。在豪伊街口甚至发生了一起殴斗事件,开始是两帮小痞子在路边互相推搡,随后在马路上大打出手。他们周围立即围成了一个圈,有人猜测这可能是一帮小偷在滋事——他们好趁人们围观时偷取钱包。有两个僧侣在人群中兜售寺院祭奠用的香火,并声称是欢迎李总督的香火,生意很是兴隆。
  李总督是在市长考林斯先生、太平洋公司的省监阿伯特先生以及警察总长沃德先生陪同下乘坐专用马车走下码头的。李总督的随行人员(包括他的一个儿子和侄儿)带着长途跋涉的行李乘坐在后面的普通马车上。据说李总督此行诸多件的行李中,最重要的一件是一口上等楠木做的棺材——七十四岁的总督随时准备在行程中倒下。当李总督乘坐的马车接近牌楼时,等候已久的“天朝子民”展示了他们传统的迎宾仪式。先是一小排鞭炮点燃,然后是巨大的爆竹爆炸声,随之由数名鼓手组成的鼓队开始猛烈击鼓,数百人应着号子齐声呐喊。同时,具有独特魅力的清国音乐奏响了,有人唱起了清国歌曲。
  李总督双眼明亮,闪烁着睿智的光彩,他戴着一副老式的硬框眼镜,颧骨高而不瘦,黝黑的皮肤看上去显得很健康。六英尺高的身材由于有些佝偻而明显变矮。李穿着著名的黄马褂,这种马褂有点像披肩,看不出有什么实际的用途。马褂里面是深蓝色的织锦软缎外套,再里面是深红色的袍子,上面凹印着许多暗花的纹饰。他穿了一双白色厚底靴,戴的是满清的官帽,从上到下往里收束,露出刮得光亮的头皮。帽子后面垂吊着用丝带束编至膝的长辫。帽檐是黑色的,帽冠镶着金边,用灯芯绒制作的布条从顶戴内向外披散出来。顶戴的正中镶有一颗巨大的宝石,顶戴上斜插了一根三眼花翎,在他的右手小指上戴了一颗光彩耀眼的钻戒。
  从欢迎的人群中可以明显地看出等级的区分。被允许进入隔离区欢迎李总督的是一二十名清国商人。从他们衣着的昂贵质地就可以看出他们是些上流人士,其复杂的服饰与我们平常所熟悉的唐人街里的华人截然不同。而站立在较远处观看的则是普通劳工,他们穿着布制的短褂和在脚踝处扎紧了的灯笼裤。他们中的许多人是关闭了洗衣铺杂货铺从邻近各镇专程赶来迎接李总督的。然而不管是富商还是普通劳工,这些大清子民都没有违背清国的礼节习俗,他们依旧保留着具有重大象征意义的长辫子,尽管一些人已经在加拿大生活多年。

  《温哥华世界报》一八九六年九月十四日

  阿法远远地站在人群中,仰着脸看着牌楼上的那面旗子,在秋风里铺展、翻卷,再铺展、再翻卷,响声猎猎。旗上的那轮太阳如一枚红得流油的鸭蛋黄,引得那条细瘦的青龙将身子扭得如同狂蛇,急切地想衔住那枚蛋黄。阿法从来没有在这样的天色里见过这样的旗子。这天的天色实在是太好了,当风把明黄的旗子完全平展开来,阿法恍惚觉得那是贴在蓝布上的一张年画。
  阿法将身子擀得极是扁平,在人和人之间细碎的缝隙里挪挤着。阿法把全身的重量都端在肩上,阿法的下半身轻得如同一片羽翼,耳边却依旧时不时地听到一两句的恶骂——是踩着了别人的脚。阿法看见了牌楼上的横幅“光昭四海”。而下面的四个条幅字小多了,阿法往前挤了半条街,才勉强看清了:

  幸元老之遥临到处增光崇物望
  奉上皇来远出睦邻修好定邦交
  登鳌海而快乘风异地存留元宰泽
  返凤墀而欣觐日上皇应奖老臣功

  阿法从头到尾将条幅读过了几遍,只觉得文理不甚通顺,意思是有了,音韵对仗却都有些欠缺。李中堂虽是一介领兵之武夫,想来也是熟读诗书的,但愿没有细读才好。正想着如何润色,就听见丝弦声起,有人在唱歌。隐隐地,阿法只听明了一句“金殿当头紫阁重”,像是祭祖,也像是朝圣,曲调甚是祥和稳重,却是一种从未听过的陌生。过了很久他才知道,这个曲调是“李中堂乐”,是李大人临时请人填的词谱的曲,代为大清国歌唱给夷人听的。
  那辆马车慢慢地穿过牌楼走了过来。驾车的是两匹铺着红色马鞍的上等蒙古马,远远看上去马身上像洒了一层乌亮的漆水,马蹄溅起泥尘和石子,还有阵阵的欢呼。马训练有素,见惯了这样的阵势,连眼皮都没有颤动一下。
  马车走近,阿法看清了坐在马车里的人。马车里四个人有三个是洋番,剩下的后排靠左那个着官服者必是中堂无疑了。中堂头上的冠冕看上去很是沉重,压得他的身子微微地前倾,半个臂膀攀靠在马车的辕架上。中堂的眼袋垂挂着,里边仿佛装载着两颗核桃。中堂的下巴一直在轻轻地颤动着,像在努力克制着一场瞬间即发的咳嗽。中堂的一只手里端着一只小银杯,吐痰用的,另一只手捏着一柄烟斗。阿法依稀听人说过,中堂的烟瘾极重,一支接一支。但中堂抽的不是土烟。中堂只抽洋烟,而且是美国雪茄——是装在烟斗里抽的。
  其实,脱下那身绣了金丝银线的朝服,摘下那顶饰着孔雀翎的冠冕,中堂不过也就是一个年逾古稀的寻常老人而已。这样的老人在开平乡下也是随地可以找见的。他们夏天的时候歪斜在石枕上昏睡,天冷时坐在藤椅上晒日头,脖子底下千层糕一样的褶皱里,藏着一痕一痕的汗垢,下巴上沾着不知是哪一顿饭留下来的米粒汤汁,说话时牙齿咝咝地露着风。
  可是李中堂是不同的。一身朝服,一顶冠冕,将垂老演绎成雍容,把迟钝提升为沉思,将慵懒诠释成庄重。一根花翎,在达贵和市井之间划出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李中堂稳稳地站立在沟那边,李中堂到老到死也和市井隔着十万八千里。
  这时,阿法身边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阿法看见李中堂马车的轱辘,在他几步之外辚辚地碾过。
  “李大人安!”
  马车碾过的地方,人群如风中的稻谷那样低矮了下去——有人欠身鞠躬,有人撩起衣摆,在泥石地上跪了下来。阿法的视野突然就开阔了起来。阿法看见李中堂的双眼,从厚厚的黑框眼镜之后斜扫过来。李中堂在成千上万的人中一眼看见了那个脸上有疤,还没有低头下跪的黑脸汉子。
  阿法的身子在那样的眼光中低矮了下去。
  “请李中堂代叩当今皇上安,祝皇上龙体康健,重振大清江山。”
  阿法鞠躬的时候,对着马车喊了一句话。
  阿法的声音刚刚投掷出去,就已经被嘈杂的街音所吞噬。也许李中堂接住了,也许李中堂没有接住。可是李中堂却对车夫挥了挥手,马车就缓缓地停了下来。人潮向着马车涌流过去,一队警察火速冲上来,手拉着手,砌起了一道人墙。潮水一下一下地舔着墙根,却始终没有把墙根舔破。水终于平息了下来,静静地蓄在墙根,隔着那一道粗壮的臂膀,望着近在咫尺的马车,和车里那个表情肃穆的老人。
  “你们,在这里过得好吗?”老人伸手指了指阿法和阿法身边的人,慢条斯理地问。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作答,没有人敢开口说话。后来终于有一个人嗫嚅地回答说好。另外一个人扯了扯前面那个人的衣袖,说“马马虎虎”。阿法瞟了市长一眼,说:“禀报中堂大人,我们在这里过得不好。官府的大营生,我们都不能沾边。我们只能做白番不肯做的烂活,工钱只有白番的一半。开个芝麻大的生意,也要缴这个捐那个税,一年所剩无几。”
  众人见阿法开了头,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有个年轻些的挤到紧跟前,说:“金山官府正在开会商议增加人头税,我们做几年营生,不吃不喝也攒不够数,只能一辈子打光棍娶不得妻室。”
  又有个年岁大些的,打断了那个年轻的,说:“我们娶了妻室的又怎样?筹不齐人头税,有妻也过不来,照样也是干熬着。”众人见那人说得甚是粗俗,忍不住窃窃地笑。李中堂的面皮,渐渐地紧起来,说了声知道了,便闭了眼不再有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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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0-20 09:53:5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金山乱
 

  
  公元二○○四年,广东开平

  艾米是在几乎绝望的时候发现了那双鞋子的——那时她和欧阳云安已经在碉楼里呆了整整两天了。
  那座遥遥相望时暗示了无数陈旧隐秘的碉楼,一旦进入其间,才发现灰尘底下其实没有隐秘,至少没有艾米和欧阳屏息期待的那种隐秘。除了六指衣橱里的那件衣物外,从上到下的五层楼里,几乎没有几样值得一提的旧物。
  当然也不完全是空白。比如在顶楼的阳台上,艾米和欧阳就发现了一辆儿童自行车。车是三个轮子的。轮子本身早就不复存在了。欧阳将铁架上的锈痕刮去,隐隐露出底下的一个钢印。两人认定是“大英帝国曼切斯特1906”几个英文字。
  再比如在四楼的墙角上他们找到了一把银茶壶,早已黯淡失色了。壶身上雕着枝枝蔓蔓的青藤,底圈是一串飞花一样交缠着的英文字母——是洋式的壶。艾米掀开壶盖,发现壶底沾着几粒乌黑的老鼠屎,便奇怪老鼠怎么能钻进一只盖着盖的茶壶里去。欧阳想了半天,才说那是茶叶,几十年前的茶叶,是茶水蒸发之后遗留下来的。艾米不禁一怔。这最后的一壶茶,是六指喝过的吗?六指放下这把茶壶,就再也没有回来了吗?若冲上一壶热水,几十年前的茶叶是否会在几十年后的水中复原,舒展开脉络,诉说一段几十年前的绿色记忆?
  再比如他们在四楼的一面墙上看见了一片墙纸。纸面被年复一年的水汽反复浸润过,长满了霉斑,又被虫子蛀出无数个洞眼,几乎完全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和花纹了。欧阳用放大镜细细地走过了一遍,发现最尽里的角落里,有一个数目字,是20。艾米看了几遍,才惊叫了一声:“是美金,这一墙贴的都是美金!上面有字,是‘……信……上帝’,好像是‘我们信任上帝’——每一张美钞的背面都有这行字。”
  “民国的纸币天天贬值,这一带的金山客家人只认美金港纸,把美金叫做‘通天单’。你们家居然把通天单拿来糊墙。”
  “只有爱透了美金,或是恨透了美金的人,才能做出这样的事。”艾米啧啧称奇。
  欧阳沉吟半晌,说你忘了还有第三种可能性——这个人既不爱美金也不恨美金,他只是无动于衷而已。
  艾米哈哈大笑起来,一把拥住了欧阳,在他的脸颊上嘣地亲了一口,说欧阳你太可爱了。
  欧阳脸上的皱纹突然凝固如木雕。半晌,这些皱纹经过了一阵毫无目的的游走,才犹犹豫豫地稳固在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里。艾米只觉得欧阳的表情有些怪,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欧阳是脸红了。脸红是对二三十岁细皮嫩肉的小年轻而言的,对欧阳这样的黑脸汉子来说,脸紫倒是更贴近现实的说法。欧阳脸上的紫酱如潮水般涌上来,又如潮水般退下去。艾米定定地盯着欧阳,仿佛要把欧阳钉在墙上。
  “我不知道,你这个年纪的男人也会脸红。”艾米说。
  “你是说,一个糟老头子,竟然还敢有这么薄的脸皮?”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艾米摇了摇头。突然又点了点头,说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难道你一辈子就没有被女人拥抱过,或是亲吻过,比如说,你的太太?
  欧阳没有吭声。许久,才说:“我太太是在一九八一年离世的。那时候,拥抱和亲吻都只是外语辞典里的词汇。”
  “对不起。”艾米嗫嚅地说,收敛了张扬和放肆。
  两人便坐到了地板上,望着一屋的空白,哑然无语。
  一座曾经金玉满堂的楼宇,为何只剩下这零星几样的旧物?六指仿佛是知道了自己的大限的,六指平静地收拾了一切关于自己的痕迹。六指又仿佛是猝不及防的。最后一口茶还闷在那把银茶壶里。
  屋里的那几样旧物,只给窥探者显示了隐隐约约的一个开头。像是一个貌似深邃的山洞,只探进去一个头,便跌入了无边无底的黑暗——是没有一点破绽的那种黑暗。这样的旧物,也许能挑起民俗学家的一点兴趣,可是艾米需要的,却不仅仅是这样的兴趣。艾米寻找的是历史。一句话,一片纸,一封可以把推测铁板钉钉地落到实处的信,一张可以把怀疑不容置疑地凝同为现实的照片。
  可是他们没有找到任何蛛丝马迹。两人收拾了公文包和照相机,朝外边走去。
  “屋里这几样旧物,就留着做陈列品好了,反正我都拍了照片了。不过,维修一定要严格按照原样,历史可以留有空白,但不能有替代品。合同里一定要加上这一款,否则我拒签。晚上你可以把修改过的合同带到宾馆来签字。”艾米对欧阳说。
  下楼的时候,有一截楼梯拐角处塌陷了一块,艾米一脚踩虚了,就崴了脚。便脱了鞋子,坐在楼梯口揉脚。头一低,猛然发现楼梯的凹陷处脸对脸倒扣着两双鞋子。艾米把鞋子抠出来,是两双一模一样的千层底布鞋,男人的,大且肥,鞋底上并无泥土的痕迹——像是从未上过脚,只是鞋帮鞋面的布料已经老旧得失去了经纬交织的劲道。鞋子很是鼓胀,里面塞了几个布包。布包轻轻一碰就裂开了口子,艾米一眼看见了里头厚厚一叠的纸。
  是信。是用毛笔小楷密密麻麻地写就的信。艾米小心翼翼地将发黄了的纸片从信封里掏出来,一页一页地展平了,铺在地板上。“放大镜。”艾米对欧阳说。
  “老天有眼,不是钢笔字,要不恐怕早褪没了。”欧阳大喜过望。
  艾米问欧阳:“我太外婆为什么把信藏得这么深?”
  “你太外婆一生都在等。起先是在等一张去金山的船票,后来等一个来收藏这些信的人。她已经等了你几十年了。你不相信人有灵魂么?”
  艾米一惊,就想起了那天穿衣镜里浮现的那双眼睛。心尖上有一丝异常的感觉,慢慢地涌出来,淤血似的弥漫了整个胸腔。那种感觉是疼。
  “欧阳,我想独自,和我的太外婆呆一会儿。”艾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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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0-21 02:32:09 | 显示全部楼层
  光绪二十一年——二十二年(公元一八九五年——一八九六年),卑诗省温哥华市

  阿贤吾妻:
  自今春离家已数月,诸事纷繁,又因住址数番迁移,家书几经周折,竟一直未能如期寄出。那日你携锦山送吾上路。锦山稚小尚未解别离,唯有你泣血哀伤竟不能止,吾未敢忘。若非我大清国力薄弱,民不聊生,吾等何至于背井离乡,有家难归?吾走后,上有老母。下有稚儿,还有田产诸多事宜,皆劳你费心照看。阿妈眼疾,可去广州城寻访一家活水诊所,有一英国医师华菜士,专治各类眼疾。锦山从小必劳其筋骨,励其心志,不可沾染娇骄之气。待其稍长,可叩拜欧阳明先生为师,其文德品德吾久仰之。近年咸水埠(温哥华)日渐兴盛,唐人多迁至此地谋生。吾业已由域多利(维多利亚)迁至成水埠居住。不日前在此地偶遇先前筑路时旧友阿林,相聚甚欢,正商讨共事之计。待新衣馆开张,即寄银信回乡以作家用。此番回乡,历年在金山之储蓄,业已虚空,万事需从头开始。此地官府待吾等唐人极是苛刻,苛捐杂税不可一一而数。待吾攒得人头税银两及过埠盘缠,便携汝与锦山来金山团聚。
             夫得法 乙未年九月初三于金山咸水埠

  在没有火车的年代里,水是维多利亚崛起的原因。八面来风推送着万国的船只,来到这个四面环水的弹丸之地。人气商机随着好风好水凶猛地涌了进来,于是,这片几百年的蛮荒海滩,突然一夜之间生满了财富的绿树。
  可是火车改变了一切。
  火车像一条青蛇,从东岸一路蜿蜒,在洛基山脉巨大的屏障前停了下来,再也爬不过去了。有一群亡命之徒,赤手空拳地在洛基山的肚腹里掏出了一个大洞。火车穿过这个大洞,一路喘息地到了西岸的一方土地。这方土地和维多利亚隔水相望,一面临着大洋,一面靠着大山。山带来了铁路,洋带来了风帆。山成了水的脚,水成了山的翼,于是,这方土地就有了通行无阻的天机。八面的财富,在这个水路交替的地方聚集,繁衍,分散;再聚集,繁衍,分散。这方土地在好风好水好路的滋润下,静静地积攒着蜕变的力气。渐渐地,人们觉出了维多利亚四面环水的憋屈。突然有一天,轰的一声爆响,炸出一个惊天动地的想法:到那边去,到水那边的新城去!
  于是水那边的那个新城,一夜之间成了一个家喻户晓的名字。
  在金山的唐人,刚开始时不习惯使用这个以荷兰船长的名字命名的城名。他们觉得这个名字很拗口,像是一种点心,也像是一种疾病。总之,这个名字怎么也不像是中国话里的地名。于是,他们自作主张地把这个地方叫做“咸水埠”,因为这里的水和维多利亚的水不一样,是咸的。一直到很多年以后,到了他们孩子那一代,人们才渐渐学会了一字一顿地说出这个城市本来的名字:
  温哥华。
  开平回来的那个夏天,阿法从域多利搬到了咸水埠,从同乡那里借了几个钱,又开了一家洗衣馆。衣馆还叫竹喧,却开在了洋番的地界。阿法回乡这一年多时间里,租金涨了许多,万事金贵。铺子的门面虽然还和先前一个样子,里头却比先前小了些。前后有两间屋,后面一间是晾衣室,前面一间是熨衣见客的地方。后面那间放了两个扁木桶,头顶上蜘蛛网似的挂着晾衣绳,走路稍不留神,就能磕到木桶,或是被衣服上的水淋一脖子。前面这间更小,只够铺开一张案子,两块熨衣板。
  阿法雇了一个伙计在衣馆里,伙计管洗衣晾衣的粗活,他自己管熨衣改衣的细致活。每天中午时辰,伙计就将两个木桶搬到车上,带上收来的脏衣服,赶着马到几里路外的河边,一桶一桶地汲水洗衣。待到伙计洗完衣服回来,就是晚饭时候了。不急取的衣服,就在后屋晾着,等着慢慢地干了,再折叠平妥。急取的衣服,就得立刻生上炭火熨干。若是急取的衣服多,阿法就得一夜熨到天明。
  有一天阿法熨衣熨至凌晨,懒得回家,就靠在熨衣板上打了个盹。没睡多久,却被一阵“骚利骚利”的声响惊醒。店里来了个取衣的洋番,正拿着一件衣服和伙计争吵——衣服叫熨斗的炭火溅了个洞眼。伙计不识得几个英文字,说不过那洋番,只会不停地“骚利骚利”。阿法看那洞眼不大,又在下摆,并不很明显,便拿了一个针线荷包出来,指了指凳子,对洋番说:“我给你补。你,等一等。”阿法这次回乡,跟六指学了几样绣补的绝招,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谁知那洋番并不肯坐,却愣愣地盯着阿法看。阿法知道洋番在看他脸上的疤。他已经被人这样看了十几年,刚开始,他觉得那些目光像绒草掸过他的脸,掸得他刺刺啦啦地生痒,到后来就渐渐适应与麻木了。
  “你修过,铁路?”洋番犹犹豫豫地问。
  阿法抬头仔细看那个洋番。阿法在金山也已住了十几年,多少见识过一些洋番,可是到现在他依旧觉得他们是千人一面。这个洋番和街面上走过的洋番也没有什么不同,大高的个子,油光红亮的脸,穿着青灰色的三件头西装,铮亮的头发上留着一牙一牙的梳齿,背心口袋里挂了一只怀表。阿法在脑子里飞快地把他认识过的洋番捋过了一遍,没有这样的人。他认识的洋番没有这样体面的。
  “二十九,你是二十九号?”洋番又问。
  阿法吃了一惊。二十九号是他在修铁路的营地里的工号。那时他们分成几十个组,每组三十个人。他是三十个人里的第二十九个。管他的洋番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需要知道他的名字。对于管工和管工的管工来说,他只是出工表和领饷表上的一个数目字。这个数目字像一张网,兜头一罩罩住了他。管工手里牵的是收网的绳子,管工只用一根小指头轻轻一勾,就勾住了他的全部身家性命。即使在铁路完工以后很长的时间里,他听到二十九这个数目字,还会忍不住抬头回应。
  洋番俯过身子,隔着熨衣板将阿法紧紧搂住。“我是瑞克.亨德森,别告诉我你忘了,那条该死的铁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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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0-22 13:51:30 | 显示全部楼层
  光绪二十六年(公元一九○○年),广东开平和安乡自勉村

  六指起床,穿上衣服,掀开窗上的竹帘子,阳光哗地涌进屋里,吓了她一大跳。整整下了五天的雨,是那种不成条也不成点的蒙蒙雨,下得地上墙上身上到处湿黏黏的仿佛抹了一团又一团的鼻涕。没想到今天却毫无过渡地晴了,没有一丝风没有一丝云的彻头彻尾的晴。一眼望过去,院子里的那棵榕树满身都铺满了金珠——原来是日头照在水珠子上。今年的秋老虎来势凶猛,到了这个节气了,知了还在树上撕裂了嗓门叫喊。
  婆母麦氏早已起床了,干干净净地坐在院子里,一边摇着手里的蒲扇,一边问下女阿彩:“饼都买齐了吗?”阿彩刚洗完衣服,正在擦拭竹竿准备晾衣。听了这话,就说少奶奶昨天就备齐了,有莲蓉双黄、椰丝奶白、核桃杏仁、枣泥桂花四样。
  五岁的锦山正蹲在树底下,端了一海碗的水在灌蚂蚁窝。听见一个“饼”字,扔了手里的碗跑过来扯着阿彩的衣襟要饼吃。阿彩说过节的饼,我做不得主,你得问你阿人(开平方言:祖母)。锦山果真抛开阿彩,爬到麦氏的腿上,说阿人我要吃饼。麦氏撩起衣襟来擦锦山额头上的汗,摇摇头,说那是中秋的月饼,到了晚上月婆婆出来才能吃。锦山问月婆婆还要多久才出来呢?麦氏说再等两顿饭的工夫。锦山一听,把嘴一张,哇地就哭出了两行豆子似的泪来。麦氏便拄着拐杖站起来,牵了锦山的手摸摸索索地往灶房走去。
  “给你一块双黄的,吃了撑死你,叫你午饭夜饭都不用吃了。”
  锦山立刻就住了声,笑出一脸灿灿的花来。
  六指抿嘴一笑,暗想婆婆平素硬得像被木屐踩过无数次的泥地,而锦山这个衰仔却能在那样的地上钻出个洞来。六指坐回到床前,俯身看着酣睡的锦河。锦河昨晚吐了一夜的奶,直到四更天才睡着。睡着的锦河,眉心打着一个小小的粉红色的结子。六指伸出一个手指,轻轻地想解开那个结,锦河的身子抽了一抽,吓得六指赶紧缩回手来。锦河咿呀了几声,安静了下来。这孩子,怎么一点儿也不像他阿哥锦山。才出月的仔,倒像是藏了一肚子的心事。
  六指就坐到梳妆台前梳头。
  六指的头发很长,也很厚,披在肩上背上像是泼墨画里的乱云。除了阿法,没有人看见过她披头散发的样子——六指平素总是梳着一个髻子。自勉村的女人梳头都用刨花水,而六指用的却是阿法从香港带来的六妹牌头油,荷兰货,清凉透亮,带着隐隐的花香。六指梳完了头,又在鬓角上插了一朵红绒花,对着镜子一照,镜子里的那个人银盘大脸,两颊生光。便合了镜子,打开梳妆台上的小抽屉,掏出一个木盒子来。木是檀香木,雕着细花纹,上下两片之间有一个小铜环。像是富贵人家太太小姐的首饰盒。
  盒子就开了,里头是一沓写满了字的纸——那是阿法这几年从金山写来的信,六指都仔细地收藏着。最上面那一封,是一年多以前的,是阿法准备回乡临上船时写给她的。阿法这趟回家,住了整整一年,上个圩日刚走,这会儿还在返金山的船上,还得两三个月才能接到他的下一封信。六指摊开阿法写来的最后一封信,又看了一遍。信已经翻过太多遍了,折痕都已经磨出了毛边。信上的话,六指背也背得出来了。念到“数载别离,归心似箭,惟愿与君即圆红纱帐之梦”,不禁脸红心跳,庆幸婆婆麦氏不识字。每回阿法来信,六指都是跳过了好些内容才念给婆婆听的。
  这次阿法回乡,已经筹齐了人头税的款数,原本是有意带六指和锦山一同去金山的。阿法的这个意思,是先问了他阿妈麦氏的。麦氏说了些什么,阿法不说,六指也不得而知。只是看见阿法从麦氏屋里走出来,脸色有些晦暗,再也不提这个话了。
  六指就想着给阿法写封信,问问他的意思。这封信寄出去,若邮路通畅,说不定还能赶在阿法之前到达金山。六指摊开信笺,刚写了一句“得法吾夫”,只觉得胸口有两股温泉喷涌而出,衣襟已经湿了两片。这趟生锦河,与先前生锦山完全不同,顺得如同母鸡下了一枚蛋。还没容阿彩把接生婆接到家。锦河就已经钻出了半个身子——几乎没有耗费什么元气。阿法雇了一个老妈子,专门伺候她坐月子,三顿鸡鸭鱼肉,养得她奶水丰沛,喂三个锦河都绰绰有余。
  六指拿了条汗巾,解了衣纽来揩身子。六指穿的是一件薄绸斜襟短袄,里面是一件细亚麻布的胸箍——是阿法从金山买的。阿法说金山的女子不仅穿胸箍,还穿腰箍。“箍了胸再箍了腰,人不就成了一只蜜蜂了?”六指咯咯地笑,不肯穿。后来禁不住阿法强求,只好穿了胸箍。刚穿的时候,只觉得一腔的劲都给锁在了那布兜里,说话都气短。后来习惯了,不穿胸箍走起路来便觉得浑身的肉都乱颤着,提不起一个精神头来。不过,六指打死也不肯穿腰箍,说穿了那东西,只能坐着摆个好看,却是做不得任何力气活的。阿法也就由她去了。
  六指将胸脯揩干净了,换过了衣服,坐下来接着写信。
  自你走后,锦山锦河兄弟两个皆好。阿妈的眼疾虽不见好,也未见坏。
  六指写到这里,只觉得这并不是自己想说的话,便将纸笺团成一团,扔进字纸篓里。又铺了一张从头来过。

  得法吾夫:
  自你走后,家人皆平安无事。欧阳明先生来过一趟,送了童书和描红本。锦山儿明春大约可以从师入学了。今岁年成甚佳,头一季的田租皆已收齐。下个圩日阿妈准备再置两头耕牛,养至明春或许可以派大用场。另,阿妈把阿彩许配了虾球,正月成婚。如是,两人便可久住家中,男主田耕之事,女主四壁之内的家事,也谓天作之合。

  六指写到这里,手就酸了。月子里不曾捏过笔,和笔墨竞有些生疏了。觉得家里的事都说得差不多了,又觉得还有好些话没说。那些写在信笺上的话,像是浮在心头的秕谷,轻轻一吹就抖落在了纸上。而那些还没写下的话,才是黏在她最心底的面粉,轻易吹掸不下来。即使吹掸下来了,也沾了些灰尘,没有了原先的那些干净纯粹了。六指提着笔沉吟半晌,才将那信结了尾:

  月圆之日。最是相思。不知金山之约何日能践?恐山水依旧,红颜老去。唯将玉砚笔中情,寄与金山梦中人。
   妻阿贤庚子年中秋 于自勉村

  放下笔,只听得身后有些叽咕的声响,回头一看,窗户上趴着四五张面孔,全是邻里的女人。六指开了门,女人们叽叽喳喳地进了屋,说六指你家阿法才走,你就想他了?这几个女人的男人,也都在金山,有的回来过,有的出去还没有回过家,便时时地央求六指写信到金山。
  六指呸了一声,说谁想他了?是婆婆让写的。众人素来知道六指和阿法两口子甚是缠绵,就逗她,说那好呀,我们问问麦婶去,她到底有什么心急火燎的事,要讲给她儿子听。六指一听就急了,说还想不想我给你们写信了?众人见六指的脸皮赤红起来,越发地笑成了一团。
  女人们嘴不闲着,手也没闲着,都拿了针线活在做。有的在绣花,是帽边背带上的花,有的纳鞋底,一屋都是咝咝啦啦的飞针走线声。
  “六指,你给我们家那个人写封信,问问这两个月为什么没有银信来?”一个叫阿莲的女人说。
  阿莲的男人,是这群金山伯中岁数最长的,已经五十六岁了。有个哮喘的老毛病,做不得什么力气活。前几年攒了几个辛苦钱,在金山的茶寮里买了个妾侍,又在那边生了两个儿子。自从娶了那头的女人,男人这几年都没有回乡,只是一两个月必要寄一封银信回来维持家用。这头和那头两处的开销,其实都靠那个女人在茶寮里的收入维持着。
  众人就说阿莲你问他有什么用?还不是那个女人管着?
  阿莲给杵着了痛处,恨恨地说:“把一个烂家扔给我了,她倒在金山有福享。”
  众人便七嘴八舌地说:“茶寮的女子,箩底的橙,污里马查的,你还能指望她怎么样?也只有你家那个男人拿她当至宝。”
  阿莲将嘴唇咬出一排深深的牙印,哼一声,说我跟阿权是换过龙凤帖的。她算什么?一堆烂货。
  六指听了,忍不住戳了戳阿莲的眉心,说你家的青瓦房,你这一身的绫罗绸缎,还不是人家辛苦劳作,给你置办的?她有饭吃,你们一家才有饭吃。她没饭吃,你们一家就等着饿死。也不写封信,问问那头出了什么事,一味地说这些没用的气话做什么?
  阿莲才住了嘴。
  有个刚结了婚的小媳妇,最是淘气,拿了六指摆在桌上还来不及收起来的信,上上下下地看。众人就笑她,说阿珠你什么时候识字墨了,没把信拿反了吧?那个叫阿珠的也不理会众人,只是将鼻子蹙成一朵花,拿指头一个字一个字地点着看。看了半天,突然大叫了一声:“‘田’,六指阿姐,这里有个‘田’字!我认得这个‘田’字。还有‘牛’,‘牛’字我也认得。这边还有个‘四’字。我知道了,你们家要买四头牛耕田,是不是?”
  六指哭笑不得,将信收了起来,说不怕不识字墨,也不怕全识字墨,就怕那识了几个字,半桶水的秀才。
  这个阿珠年轻,刚成了亲男人就去了金山,如今怀了五个月的身孕,却毕竟还没有生养过,比那几个拖了孩子的女人便清闲了些。没事时,常爱过六指这里玩。六指时不时地也教她识几个字。
  众人便都惊奇起来,说看不出这个蠢阿珠倒还识了几个字呢。六指说其实识字也不难,一天学一个字,一年就是三百六十五个字。一两年的,就可以自己写信了。自己有私房话。自己就写了,也不用让别人知道。
  众人都点头,我们的心思,都叫六指知道了。六指的心思,自己偷偷写给阿法听,别人谁也不知道。阿莲说是呀是呀,我们的心思白给六指知道了,还得给她送鸡蛋糕饼的,亏吃大了。
  众人正说笑着,床上的锦河醒了,惊天动地地哭起来。六指慌慌地指了指后屋,众人将声音放低,已经迟了。只听见笃笃一阵声响,麦氏已经拄着拐杖进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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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0-23 04:34:59 | 显示全部楼层


佩服张翎的用\"心\",老一輩常掛在嘴唇邊的\"銀信\"、\"雞与雞血\"都用上了。

欣賞主人翁之一的\"阿法\"在逆境中求生的本能。\"阿法\"無疑擁有了成功人必需的條件:待人接物的態度及堅忍不拔的性格,
加上\"天時地利人和\"

且待张翎的\"東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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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0-23 02:05:48 | 显示全部楼层
  麦氏当屋一站,将拐杖举起来指了一指,便正正地指在了六指的额上——麦氏耳朵里的那副眼睛依旧犀利。“早该喂奶了,你一早起来干什么呢?”六指赶紧抱了锦河,摸索着解开了纽扣,撩起胸衣,塞了个奶头在锦河嘴里,锦河咿呜了几声,便渐渐安静了下来。
  麦氏又将拐杖在空中画了个圈,说你们,家里都没有事做了吗?八月十五,也不知道帮着公婆操持过节的事。众人面面相觑,口不敢言,皆老鼠见了猫似的溜了出去。
  六指知道婆婆向来不喜欢自己和村里金山伯的女人交往,怕的是众人带坏了她,不服家里管教。便一手搂了锦河,一手搀了麦氏坐下,说阿妈,其实教她们学几个字也好,免得她们天天缠我代笔,省咱们家好多事呢。麦氏哼了一声,说女人家不识笔墨反而好,一门心思伺候公婆丈夫。
  六指听出婆婆的话里有一根刺,又看见婆婆的脸色很有些阴郁,便加倍地赔了小心,问阿妈昨晚睡得安生吗?麦氏又哼了一声,说怎么睡得安生?我想我阿法呢。阿法这趟回来,身上都是筋筋肋肋的,又消瘦了许多。阿法命苦呀,一家人都等他的银信过日子。在金山日夜做苦工,却是热饭也没得吃一口,衣裳破了也没人给缝补。那个阿莲的男人,论人才品貌,没有我阿法的一半,却是好命呢。这边有个大婆管着这边的家,那边有个小的伺候着自己。
  六指一怔。听婆婆的意思,似乎是要阿法在那头纳个妾。先前未嫁阿法时,自己抵死也要做自己的主,不做阿法的小。可是现在已经嫁了阿法。却是阻挡不了阿法纳别人做小的。莫非阿法临走前和婆婆商量过纳妾之事?难怪阿法再也不提带她去金山?
  六指颤颤地喘匀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问麦氏:“阿法那头,有合适的人了吗?”
  麦氏叹了一口气,说:“阿法不肯纳小。阿妈的话。阿法是不肯听的。娶了媳妇,自然听媳妇的。谁都知道,阿法只听你的。你若真心待他好,就该写封信劝劝他,在这头花几个钱买一个妾侍,带到金山去。金山的女人,不知底里,要不得。”
  六指听了这话,说不得是,也说不得不是,心里却有千百只蚂蚁蠕爬着,十分毛躁。有几分喜,喜的是毕竟知道了阿法的心意。也有几分忧,忧的是不知阿法在那头是如何过那些凄苦日子的。禁不住麦氏瞎眼后头那两只眼睛的死死盯注,最后只好含糊地应了声知道了,阿妈。
  麦氏站起身来,往外走去。走到门口,又转回身来,说:“六指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没有做大房的心甘情愿男人娶小的。阿法他阿爸活着的时候,我也是死挡着不让他纳妾。可是阿法身边,总不能常年没有人照看。除非你想丢了我老婆子一个人在这里,自己去金山同阿法相守。”
  麦氏最后的这句话,句尾挑得高高的,听起来更像是一句问话。麦氏说完了。却不走,倚在门框上,仿佛在讨六指一个回答。六指知道自己若不给这个回答,婆婆可能会永远站在那里,站到天塌地陷。
  “我情愿在这里伺候阿妈百年。”六指说。六指不敢看着麦氏说这句话——麦氏的瞎眼洞察一切地精明着。
  麦氏的拐杖笃笃地远去,在天井里停了下来。
  “阿彩,你挑八个上好的月饼,四样各两个,放在锦盒里,给昌泰婶送去。她收留你少奶奶一场,也不容易。”
  
  光绪二十九年(公元一九○三年),卑诗省温哥华市

  “名字?”
  “阿林。”
  “姓?”
  “朱。”
  “阿是你的第一个名字,林是你的中间名字,是这样吗,朱先生?”
  “你说的是中国话吗?我怎么一点也听不懂?”阿林瞪了翻译一眼。
  阿法紧紧咬住牙齿,咬住了一个几乎要像屁一样逃离出来的笑。听众席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十来排位置,中间隔着一条走道。走道这边坐着阿法,走道那边坐着一个洋番。这两个人是听众席上仅有的听众。洋番手里拿着一份《省报》,报纸已经翻过了许多个来回,现在正停留在广告页上,那里有一则用红笔勾划出来的小广告:
  竹喧洗衣行新分号最近开张,位于温哥华大旅店对面的乔治亚街上。竹喧洗衣行具有十几年洗衣浆衣熨衣绣补经验,有二十多名工人为旅店车马店及个人洗衣。价格低廉,包你满意。
  翻译是个小矮个,穿了一套笔挺的三件头西装,帽子托在手臂上,身子立得直直的,让阿法想起了衣馆后间那个挂衣服的架子。
  “是的,尊敬的法官先生,朱阿林先生说是这样的。”
  秃贼。阿林暗暗地骂了一句。吃洋番饭的人,才把祖宗的辫子剪了。
  “怀特对朱的案子现在开庭。怀特先生,你凭上帝的名义起誓,你今天在法庭所说的都是实情,一字不假。”
  怀特是一个把阿林告上法庭的洋番。怀特从法官手里接过一本厚厚的黑皮书,举着一只手,咿里呜噜地说了一通话。说完了,翻译又把那本书拿过来,递给阿林。
  “什么鸟书?我不认得你们那个大胡子。”
  “他在说什么?”法官问翻译。
  “朱先生不信上帝,所以不能以圣经起誓。”翻译说。
  “那朱先生信什么,除了钱以外?”
  当翻译把这句话翻给阿林听的时候,阿林说我丢你老母。翻译一愣,脸色有些尴尬。顿了一顿,才对法官说:“朱先生问候你的母亲。”
  阿法这次没有忍住,终于笑出了声。
  “谢谢。不过,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你想凭什么神明起誓?还是用老方法吗?”
  这不是阿林第一次上法庭。阿林三个月前就已经被人告过一次。两次告阿林的是两个不同的人,缘由却都是同一个。这两个人都送过衣服给阿林洗,这两个人也都从阿林手里取回过衣服,可是过后这两个人都声称阿林没有把衣服还给他们。阿林满身都是嘴,可是阿林却辩不过那一张嘴。上一次是阿林输了,阿林让法官罚了三十个加元。上次在法庭上阿林是对着关公的像起誓的,可是关公没有管阿林。这次阿林不想再拜关公了。
  “鸡、鸡血。”阿林挠了半天的头,终于说。
  法官眉头一扬,眼镜咚地掉在了桌子上。
  “尊敬的法官先生,用鸡血盟誓是清国人普遍接受和使用的古老方法,并非是捉弄法庭的意思。”翻译说。
  法官下令暂时休庭。半个时辰之后重新开庭时,一个身高六尺三寸的高壮法警,提着一只纯白的莱克亨母鸡走进了法庭。母鸡的翅膀是用一根麻绳紧紧地捆绑着的。母鸡大约刚喂过食,很有力气。当法警把它放在过道上时,它的双脚拼命踢蹬着,发出惊天动地的嘎嘎声,屋里扬起一团团雪花般的鸡毛。
  阿林在法官桌子前插了三炷香,用引火纸点着了,扑通一声在香火面前跪下了,拜了三拜。然后从耳朵后面掏出一卷捻成烟卷般粗细的纸条,展开来,对着法官高声念了起来。话是事先就让阿法写好的,阿林并不认识上面的字,是阿法一字一句地教他记熟了的。
  我朱阿林,大清国广东开平梧荣乡东宁里人,在乔治亚大街七百三十二号的竹喧洗衣行(原先在明街九百六十三号)做洗衣工已经八年。本月初怀特先生来我处洗衣,一件毛衣,两件西裤,总共是三件衣服。毛衣只是清洗,两件裤子是清洗之后再加缝补。浅色的那件是裤脚磨破了,深色的那件是口袋被香烟烧了一个洞。我第二天下午洗补完毕,第三天早上大约十点钟左右,怀特先生派了他家的女佣人来取衣服,我包在一个白绵纸包里递给了她。后来怀特先生说他没有收到衣服。丢他老母这个光头怀特明明是讹我。他要是真丢了衣服,也应该找他的佣人问话,要吃官司也是那个女人吃。说不定是那个女人拿了衣服去送给她的相好的,我真是他娘的倒霉。我朱阿林凭鸡血发誓:天皇老子,列祖列宗,我若有一句假话,在家遭老鼠咬死,出门遭马车撞死,躺下一口痰噎死,坐着屁股生疮烂死,站着天打五雷劈死。
  阿林原先是按阿法教的那样背的,可是刚背了一个开头,就觉得那些话太文绉绉的,没劲道,就丢了纸片,即兴发挥了起来。翻译翻到最后,翻得一头是汗,实在翻不下去了,就掏出手帕擦着脑门上的汗,对法官说:“总之,朱阿林先生对法庭列举了很多种死法——如果他撒谎的话。”
  法警将那只叫得声嘶力竭的母鸡提起来,放在一块砖头上,拿了一把笨重的斧子,对着鸡脖子一斧头砍了下去。一腔鸡血噗地溅了出去。鸡头软软地耷在砖头上,鸡身却倏地站了起来,撒开两脚飞跑起来,满地都是猩红的爪印。法警毫无防备地呆住了,等他清醒过来时,鸡已经跑出了屋子。
  那天法院门外的行人都看到了一个奇异的场景。一只翅膀被麻绳绑住的无头母鸡,正迈着大步在法院门前的草地上疾走。母鸡一路行走,没了头的脖腔如同一个酒瓶一样汩汩冒着血泡。一个身着警服的男人,正笨拙地追赶着这只鸡。鸡虽然没了头,可是鸡的脖子里仿佛还藏着一双眼睛,总能在警官弯下腰的那一刻转身逃去。警官的个子实在是太高壮了,弯腰下去再直身起来要耗费很多工夫。几个回合下来,就明显地气喘吁吁了。后来人终于追上了鸡。人追上鸡不是因为人,是因为鸡——鸡走到草地中间的喷泉跟前时,身子撞在了喷泉的围栏上,在白色的大理石台阶上留下最后一串草绿色的屎泡,颓然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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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0-23 05:23:18 | 显示全部楼层
张翎为了写<<金山>>,自己掏腰包,从加拿大飞到并非自己故乡的开平,实地采访和收集资料,所花的费用,不是小说的收入能补偿的。这是真正的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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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0-23 15:04:43 | 显示全部楼层
法警终于提着这只无头的逃鸡回到法庭。阿林依旧跪在那里,已经跪得有些不耐烦了。看见法警,远远地便伸出手指,在鸡脖子上抠出一坨半干半湿的血块,抹在那张写着誓词的纸上,然后将那张纸点着香火烧焚过了,方起身落座。
  “你说怀特先生派了他的佣人来取衣服,那个佣人,叫什么名字?”法官问阿林。
  “这个你得问他,”阿林指了指站在原告席上的洋番怀特。“他家的佣人我怎么知道名字?”
  “那个佣人有什么特征?名字不知道,特征总说得出来吧?”
  阿林咬着指头想了半天,才对翻译说:“丢,洋番长得都一个模样,我哪里记得住?”
  翻译正对法官翻着阿林的话,阿林突然大叫起来:“奶大,那个女人奶子都垂到肚子上了。”
  阿法在底下想笑,却不敢笑。等翻译把话翻过去,那个原告怀特倒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法官把木槌当当地捶了两下,一脸乌黑地指着阿林,说你藐视我大英帝国法庭,罚你十元。阿林指着那个怀特,说是他笑的,你不罚他倒罚我,有这个法吗?法官又咚地捶了一槌,说加罚五元。阿林还要争辩,却听得阿法在底下重重地咳嗽了一声,知道阿法在警告他好汉不吃眼前亏,便噤了声。
  法官就问怀特:“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朱先生赖了你的衣服?”怀特说尊敬的法官先生,我只知道送过去的是五件衣服,却一件也没有拿回来。这还不够证明吗?难道我时间多得没法打发,非得在法庭上和这群“天朝子民”打发吗?
  阿林将两个拳头捏得咯嘣生响。一转眼工夫,三件衣服就变成了五件。正想骂娘,又听见翻译问他:“你说你没赖怀特的衣服,你有什么证据吗?拿衣服的时候,你让人签过字了吗?”阿林说三件衣服还签字画押的,又不是卖老婆田产。
  法官闭眼沉吟了半晌,才睁开眼睛,说:“一个控告另一个赖了衣服,另一个发誓没有赖。控方证据不足,辩方证据也不足。我不全信你的,也不全信他的。各人赔一半。五件衣服,折了一半,又是旧衣服,就算五元,加上法庭费用,共计十二元。朱阿林赔亚当?怀特十二元。那一半的钱,怀特你就自认吃亏了,谁叫你没能提供足够的证据。”
  阿林连连跺脚,说有这样糊涂的判官吗?那个瞎眼范知县,判得都比你明理。法官知道这不是一句好话,也不等翻译翻过来,就抻了抻黑袍要走。这时,听众席上那个洋番站了起来,说法官大人且慢,我有重要证据。那个洋番在听众席上坐了半天了,一直没开过口。法官见那人穿着甚是体面,口气就略微和蔼了些,问你是谁?
  那人向法官鞠了一躬,说我叫瑞克?亨德森,是太平洋铁路公司下属的温哥华大酒店副总经理。法官嗯了一声,说康威尔及约克公爵和夫人来访时就住在你们酒店,我应邀参加过他们的鸡尾酒会。那个叫瑞克的洋番说:“岂止是康威尔及约克公爵,皇室的任何成员来访西海岸,都是指定要住我们酒店的。想在皇室成员坐过的餐室里享受英国皇家风味的下午茶,必须在两个星期以前预约。五月份维多利亚节的下午茶时间里,将有英伦皇家乐团演奏室内乐——其中有两位提琴师,是在执政五十年大典上给维多利亚女王表演过的——所有位子早已经预订完了。”瑞克从薄呢西装口袋里,掏出一个烫着金字的信封,递给法官,说尊敬的法官先生,这封信可以证明我的身份。
  法官从信封里抽出一张同样烫着金字的信笺,前前后后地看了几遍,嘴角渐渐地浮出一个浅浅的笑意。把信仔细地放进黑袍内里的一个衣兜里,便问瑞克你是怀特先生请来的证人吗?瑞克摇摇头,说不是。恰恰相反,我是来为朱阿林先生作证的——尽管他并没有邀请我来。
  “朱阿林先生是竹喧洗衣行的员工,该洗衣房的主人方得法先生今天也在席。竹喧洗衣行在过去的八年里一直为温哥华大酒店提供洗衣服务。前五年为我们洗熨床单和桌布,当然只是普通客房,高档贵宾房我们有专人洗熨。这两三年他们也开始为住在我们酒店普通客房的客人提供洗熨缝补服务。”
  “据我所知,竹喧洗衣行现在温哥华城里已经开了一个分号,有二十多个员工。平时基本为酒店车马店服务,只收少量的零散客户。八年以来,温哥华大酒店没有丢失过一张床单、一块桌布。我们的客人也从没有任何类似的抱怨。当然别的抱怨是有的,比方英文难以沟通等等。听说大清国本身就有几百种方言,他们自己都跟在巴别塔一样,各说各的话,你难道还能指望他们就能全部听懂我们大英帝国的话?不过尊敬的法官先生,你只要仔细一想就明白,一家为温哥华大酒店服务了八年的洗衣行,怎么会赖走一个零散客人的小衣物?希望法官郑重考虑我的证词。”
  法官连连摇头,说你是看我这个老头子的笑话还是怎的?你这个话在开庭的时候讲不是省大家好多精神头吗?那只可怜的母鸡说不定还能多下几个蛋。说完把木槌狠狠一捶,说怀特对朱案到此结束,原告证据不成立,朱先生不需要向怀特先生作任何赔偿,怀特负责所有法律费用。散庭。
  瑞克又给法官鞠了一躬,说我的证词,希望能永久保留在案。可怜的清国国民做点小生意不容易,总有人找他们麻烦。以后竹喧洗衣行再遇到类似事件,法官可以随时参考我的证词,或者传我出庭。
  走出门来,阿法忍不住问瑞克:“那封信里,写的是什么鸟东西?”
  瑞克说:“维多利亚节那天皇室下午茶的贵宾就餐券,靠乐队最近的位置。”
  阿法的英文蹩脚,阿林的英文比阿法的更蹩脚,所以阿林和瑞克基本是说不上话的。阿林只是扯了扯阿法的衣袖,说你小子那年在铁路上救了这鬼佬一条命,倒是救对了。阿法说反正这条疤没趴在你脸上。
  瑞克对着街那边打了个响指,他的车夫就驾着马车慢慢地走过街来。瑞克跳上车,又扭过身来对阿法说,下回客人来取衣服,都叫他们签个字,省得有人诈你。阿法点头说知道了,瑞克的马车就笃笃地走动了起来。刚走了几步停下来,瑞克对阿法说:
  “这几天你们大清国来了个大学问家梁先生,就住在我们酒店里。听说一路上都在鼓吹改革维新,要推翻你们那个皇太后。今天晚上有演讲会,你来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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