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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hw79

金山  第六章 金山缘  (11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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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1-6 04:41:19 | 显示全部楼层
  女人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说那些事,咳,倒像是前一辈子了。
  原来金山云在三藩市唱出大名后,被一个姓黄的富家公子看中,便遣散了戏班,嫁到檀香山,过了几年阔太太的日子。谁知那家人为了一笔生意得罪了黑道,黄家公子被人刺杀在大烟馆里。金山云不得已又回到三藩市,重操旧业,搭在别人的戏班里唱戏。只是时隔数年,戏台上名角早换过了一茬,金山云只能靠做个陪衬的小角混口饭吃。又过了几年,倒了嗓子,便连小角也演不成了,只好到了满地可(蒙特利尔)投靠阿哥金山影。金山影早已不唱戏了,在满地可开了家小杂货铺度日。上个月金山影得肺痨死了,金山云向来与嫂子不和,在满地可呆不下去了,才只身来到了温哥华。
  “如今住在哪里?做什么事?”阿法问。
  “替这边的剧团管戏服道具。放戏服的房间里隔出一小片,给我住,省得交房租。”金山云说。
  “给薪俸吗?”
  “够买一碗面的钱。”
  阿法听了,唏嘘不已。一代名伶,繁华尽处,竟是如此窘迫境地——却是无语。
  那个周六的晚上,锦河伺候着亨德森一家吃完了晚饭,就准备回家。刚出门,远远地看见阿爸站在街角等他。锦河吃了一大惊,心擂鼓似的跳了起来,急急地跑过去,问阿爸出了什么事?阿爸不说话,只从衣兜里掏出两根烟来,一根给锦河,一根给自己。阿爸只抽了一口,就停在了那里,听凭烟灰越攒越长,终于颤颤地抖落到地上。许久,才问河仔你带钱了吗?锦河沉吟半晌,却不说话。锦河这几年攒下的钱,回了一趟家,娶了一门亲,就见了底。如今乡下的老婆马上要生孩子,锦河的薪俸在还没有到手的时候,就已经派上了用场,所以锦河现在把钱看得很紧。
  “二十。没有二十,十块也行。”阿法不依不饶。
  “做什么用?”锦河问。
  阿法不说话,阿法脸上的皱褶却在替阿法说着话。阿法的皱褶蚯蚓似的来回爬动,在诉说着阿法的为难。阿法把才吸了一口的香烟扔在地上,一脚碾碎了,呸地吐了一口痰,说老豆(父亲)问你借几个小钱,还得按手印写契吗?
  “昨天刚寄了一张银票回家。”锦河从兜里摸来摸去,摸出一张五元的票子。阿法从锦河手里抽出这张票子的时候,票子已经被锦河捏出了水。
  “阿爸,番摊馆(赌馆)不是我们去的地方,什么时候你见庄家输过?你这个岁数,更玩不顺了。”锦河说。
  血轰地涌上了阿法的脸。阿法想把这张票子揉成纸团,狠狠地掷在儿子的脸上。可是他想起了金山云的那个翡翠手镯,那个没有—个疵点,在暗夜里能发出萤火般光亮的手镯。这五元,再加上他自己平日攒下的五元,十元钱也许能保得住那个手镯。保一天是一天,他想。于是他一声不吭地把那张五元的票子揣进了衣兜。
  在那以后的日子里,阿法还会时时地跟锦河借钱。二十块不行,就借十块。十块不行,就借五块。五块不行,就借三块。三块不行,就借一块。在一块也不行的时候,阿法甚至连毫子也要。终于有一天,锦河连毫子也不给了。锦河说耀锴要摆满月酒,阿妈要做寿,家里要添新枪,哪一样东西也不是地里长出来的。阿爸你还记得你上一次寄银信回家是哪一年的事?这几年是谁养着家?你要把你自己老婆孙子的吃食送给番摊馆吗?
  阿法额上的筋鼓得跟蚯蚓似的,那蚯蚓似乎随时要从皮底下爬出来,可是最终却缩回了肉里。“明年,明年阿爸就卖店回家了。阿爸借你的钱,一分一厘都记着账,等卖了店,连利息一并还你。”阿法嗫嚅地说。
  “你的店?你的店月月亏空,烧腊都放得爬出虫子来了,还卖给谁?倒贴一把银子都没人要。”锦河忍不住哈哈大笑。
  阿法没有回话。阿法把话铁砂似的吞了回去,吞得一脸生绿。阿法没想到这个他从小看不上眼的小儿子,如今却成了家里最响的那个声音——大儿子锦山摔坏了腿之后,如今连自己也养不活了。金山唐山两头两个家,都是靠着锦河和猫眼的薪俸度日。活到这个岁数,阿法终于明白了两件事:一件是,谁给家里寄银信,谁就能做大声公;第二件是,没有站着求人的。好几次他想跟锦河解释他借的那些钱的真正去处,可是话到嘴边,他却没了气力。他觉得他就是绕个七七四十九道弯,也绕不到他要去的地方。和七七四十九道弯相比,误解倒是一种便捷。于是,阿法便选择了沉默。
  你等着,你阿爸离死还有几脚路。要是挣不回这个脸面,打死我也不会回去。阿法恨恨地想。

  民国二十五年(公元一九三六年),卑诗省温哥华市

  珍妮端着一面镜子看自己,越看越丧气。脸太扁,眼睛分得太开,细细的似乎永远没有睡醒,雀斑如鸟屎撒满了两个脸颊。不过这些都还不是她的致命缺点。她知道自己的致命伤是在身材上。学校里和她同年的女生都已发育得凹凸有致,而她至今还像是衣架上披挂着的衣服,毫无细节地平板着。
  离高中毕业舞会的日子,还有三个星期。妈妈早已替她定好了做头发的沙龙和晚会的服饰,爸爸半年以前就在温哥华大酒店定好了五十个座位的晚餐,来庆贺她高中毕业。这当然只是一个借口。在英国,体面人家都会借这样一个盛会,把成年的子女隆重推入社交圈子。爸爸把这个习俗带到了加拿大,目的自然是为她钓一个金龟婿。可是金龟婿的想法离她十分遥远。在这个阶段里,她只需要—个男伴,一个可以让她挽着手臂进入毕业舞会会场的男伴。
  她班级里的女生,几乎全部都已经有了舞会的男伴。玛丽的男伴,是上高一的时候就定了的。苏西接到了三个男生的邀请,至今还没想好跟谁。杰尼芙早先答应比利当舞伴,后来变了卦,要跟文森特,结果比利和文森特在学校操场上打了一架,文森特丢了一颗门牙,比利的鼻梁骨歪了。教导主任史密斯小姐十分生气,罚两人各擦五天黑板,替法语老师背一周字典和讲义。
  可是这样的事情只能发生在别人身上,珍妮至今还没有收到任何一个男生的邀请。别说是邀请,就连一个意义含糊的暗示都没有。班级里和她情形相同的女生,只有那个举止古怪的单眼皮中国人琳达?王——谁愿意和那些头发衣服上沾满了厨房油烟味的中国人在一起呢?一想到自己即将和琳达?王为伍,孤零零地走进毕业舞会的会场,珍妮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珍妮在地板上跪了下来,双手合十,开始祷告。珍妮过去也祷告,可是过去的祷告只限制在三餐之前的谢饭和入睡之前的谢恩上,最多不超过三句话,其中有一句是阿门。可是现在的祷告却越来越急迫冗长了。
  慈悲的天父,求你不要叫我和那个中国人琳达?王一样,成为没有男伴的人。从前我犯过很多错。前年圣诞节妈妈不让我用口红的时候,我暗暗诅咒过她早点去死。同学嘲笑我家里有个蒙古种佣人的时候,我在吉米的饭碗里放过泻药。我不想上科学课的时候,假装生病让妈妈写过请假条。还有,每次跟爸爸妈妈去教堂的时候,我都在数着指头盼望卡特牧师的讲道快快结束。上帝啊,你有一千个理由来惩罚我,不过,你可以不可以在毕业舞会完了之后再行使你的权柄?若让我一个人走进舞会会场,你不如叫我直接跳进硫磺火湖——可是主日学的老师说过,那样的惩罚是留给不信上帝的外邦人的。我信你,你总不至于叫我失望。时候不多,只有三周了,求你在最快的时候,最好是明天,叫我接到一个邀请。除了那个还流鼻涕的杰克,任何一个男生都可以。就是苏西挑剩下来的给我,也胜过没有。如果你在垂听,就求你给我一个信号,让我知道。
  珍妮话没说完,放在床头的那个布狗熊,突然咚的一声倒栽下来,落到了地板上。珍妮的心狂跳了起来。她知道这是上帝给她的回应,她知道她不会是一个人走进舞会了。很快,说不定就是明天,她会收到一份迟来的邀请。她再也不用在下课之前的十分钟就开始收拾书包,铃声一响第一个冲出课堂,只为了避免和同学们进入与毕业舞会相关的话题。她将会无比自如地和玛丽苏西杰尼芙谈论她晚会服饰的款式和颜色。那块在她的心上压了很久的大石头,突然之间挪走了。可是她已经不习惯这突袭而来的轻松r,她只能将两手紧紧地扣在胸前,仿佛害怕自己随时要飘浮到天花板上去。
  她又开始了在镜子里的巡游——这次就有些细细端详的意思了。镜子不够大,她只能慢慢地挪动着身子,一部分一部分地照。她惊奇地发现了颧骨上有两片如水一样漫润开来的红晕,雀斑被这样的水泡得褪
了色,竟不十分显眼了。前胸依旧是扁平的,可是如果她的两只手用力推挤的时候,她竟然看见了一条若隐若现的乳沟。脖子太长,那是因为头发都梳在了耳后。如果把头发披散下来,或者低低地梳成法国式辫子,也许会有出乎意料的变化。珍妮一处一处地重新审视着自己,渐渐发觉她的每一处不满都已经有了补救的药方。
  珍妮的手偏了一偏,镜子就长了脚,一路走过半开的门,走过客厅,来到挂着及地窗幔的那个角落。镜子不仅长了脚,也长了手,镜子钩进了两个人——珍妮的妈妈亨德森太太和佣人吉米?方。
  吉米一只手端着一只瓶子,另一只手端着一个杯子,正把瓶子里的水倒进杯子里。珍妮知道吉米在喂妈妈喝中国草药。妈妈喝这种被爸爸称为“中国阴沟水”的药已经一二十年了,没人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不过妈妈喝了却是解疼。只是“阴沟水”的价格一年比一年高,爸爸和妈妈为它引起的争吵,越来越频繁了。爸爸老了,爸爸把钱捏得越来越紧。妈妈也老了,可是妈妈依然日复一日不屈不挠地做着同一种游戏,从爸爸手里抠出一个一个的铜板。珍妮从镜子里看见妈妈把“阴沟水”喝完了,吉米拿了一块毛巾给妈妈擦嘴。可是妈妈没接吉米的毛巾,妈妈却来扯吉米的衣袖。吉米抽了抽胳膊,没抽动,只好由着妈妈把一嘴的黑沫子抹在自己的袖口上。珍妮吃了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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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1-6 11:31:32 | 显示全部楼层
妈妈越老,对吉米越依赖。这个中国人已经成了妈妈走路的拐杖,歇息的枕头,揩眼泪的帕子,装气话的竹篓。珍妮学校里的同学,有好几个就住在她这条街。众人都知道,珍妮家里有一个中国佣人。在班级里,珍妮只和苏西玛丽两个要好。苏西曾经问她,说有人看见那个中国人给你妈洗澡擦背,是真的吗?玛丽也在旁边凑热闹,说中国人挣了钱不存银行,就塞在鞋底里,你家那个吉米,也是这样吗?珍妮被这样愚蠢的问话堵得一脸通红,最后只说了一句吉米给你妈才洗过澡呢,—个星期没理会苏西和玛丽。
  后来她们再也没有问过她关于吉米的事,可是珍妮知道她们的疑问不过是挪了一个地方,从舌头上挪到了眼睛里。她们看她的眼神里,有些轻蔑,也有些怜悯,仿佛在说,多好的一个人,就这么糟蹋了——家里竟有一个中国佣人。起先她在抵抗着她们的眼神,仿佛是盾顶着矛,土挡着水。可渐渐地她就抵不过了,她们的眼神把她的背她的腰她的骄傲都压得矮了一大截。终于有一天,她被她们压碎了。放学回家的时候,吉米照例在过道上迎她。她没让他碰她的书包,她越过他径直走到了她妈妈的房里。她站在妈妈面前的时候,突然有了一丝犹豫。她知道这是一个艰难的话题,像在铁壁上徒手凿出一个洞眼那样艰难。她低头看着她的脚趾,期期艾艾地说:
  “妈妈,我们难道真的,那么需要吉米吗?”
  妈妈一点也没想帮她突围的意思,妈妈听凭她把一句复杂的话迂回地说出了一个开头。半晌,妈妈才拉着她的手说:“是的,我们——你爸爸,我,还有你,都需要吉米。”
  珍妮被妈妈的自以为是激怒了,她甩开妈妈的手,说不是的,不是我们,只是你。妈妈并不生气。妈妈用一种听不出情绪的口吻说,珍妮如果你不信,可以去问你爸爸。除了吉米,还有谁能听他那些重复了一百遍的笑话,每一遍都像刚听第一遍那样?珍妮一下子泄了气,因为珍妮知道爸爸对这个中国人的依赖,其实并不亚于妈妈。
  “事实上,你也需要吉米。”妈妈说,“当然,你不会记得,小时候是谁给你换的尿布洗的澡?你得白喉的时候,是谁把你搁在自己的肚子上让你睡觉的?如果没有吉米,你的早餐大概不会自己飞到餐桌上来的。你的裙子,大概也不会自己变得干干净净平平整整。你书桌上的灰尘,应该不会避着你自动走到垃圾桶里去的。如果吉米今天走,明天你得马上成为家里的厨娘、清洁工、园丁、随叫随到的护士。假如你觉得可以,我马上让吉米开路走人。”
  珍妮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妈妈的房间。珍妮知道这个叫吉米的中国人,刚来她家的时候,不过是一株小苗。没有人想到这些年后,这株小苗已经长成了一棵枝桠繁多的大树。这些枝桠深入到家里的每一个角落,若砍了这棵树,她的家将到处都是树根留下的瘢痕,填不满,也抹不平。想到那双猴子一样黄颜色的手,曾经在她不知道拒绝的年纪上,碰触抚摸过她身体上最为隐秘的部位,珍妮的皮肤浮起了一层疙瘩。
  此时珍妮其实完全可以挪开镜子,或者关严房门。那只抹在她妈妈嘴上的袖子已经搅浑了她的心情,她不想再看镜子里自己的容颜了。可是她偏偏在这时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她看见妈妈用吉米的袖子擦完了嘴,却没有把吉米的手放回去。妈妈把吉米的手拽住,贴在了自己的脸颊上。珍妮看见妈妈的手,像一只张开了大口的蟒蛇,含着吉米的手,一路扭动着,顺着脖子蜿蜒而下,钻过衣领,停留在胸前那两坨松弛的肉上。珍妮听见轰的一声巨响,她的脑子炸成了无数个碎片。过了一会儿才醒悟过来,那是镜子。她光着脚从玻璃碴子上走过,全然不知疼痛。
  亨德森太太听见声响,立即丢开了吉米的手,可是已经晚了。她看见她的女儿珍妮一阵旋风一样地扫过她的面前,地板上留下了一串番茄汁一样浓腻的红脚印。她站起来,追着女儿跑到了街上。她被虫子蛀咬了几十年的膝盖在那一刻突然强壮起来,像年轻人一样充满了弹性和力量。
  跑到街尾的时候她看见眼前掠过一团粉红色的云彩,那是珍妮的衣服。她伸手拽住了那片云彩,把自己坠了上去。珍妮挣了几下,没挣开。珍妮弯下腰,用肘子狠狠地顶了她妈妈一下。亨德森太太觉得心窝里突然杵进了一条粗棍子,她抬起头来,发现天正中的那颗太阳裂成了好几片,正一片一片地朝着她砸过来。
  醒来的时候亨德森太太发现身边围了一群人。她听见一个撑着阳伞的女人对旁边的一个男人说:“今天这条街上到处都是怪事。刚才学校门前一辆汽车撞上了一个疯跑的女孩子。上帝怜悯,那身子给碾成了一张薄饼。”
  眼睛。亨德森太太突然想起了珍妮的眼睛。珍妮刚才看她的时候,眼睛像两颗烧得火红的玻璃珠子,从眼眶里迸射出来,直直地射进了她的脸。亨德森太太疯狂地抓挠着脸颊,血像蚯蚓一样很快就爬满了她的脸——没有人知道她是在挖那两颗埋在她脸上的玻璃珠子。

  锦河吾儿:
  汝托前村大只佬从金山带来的五十元美金,已如数送到。听大只佬说汝与阿哥终于说服汝父关闭烧腊铺,促其年底买舟回乡过老。汝父一生好强,至老不能遂衣锦还乡之愿,心有不甘,还望汝与阿哥多加劝慰。
  近日东洋人进犯惠阳一带,于圩目飞机滥炸无辜。你妻阿云之娘家,除岳丈和大哥二人当时在邻村配猪种,其余五口人,三死二伤,其中二哥尤为惨烈,半截身体悬挂树上,肠流满地。除飞机轰炸之外,东洋人所过之地,烧杀奸掠,劣迹不可一一而数。
  如此兵荒马乱之时,汝父当在金山静候,不宜草率动身。汝父年事渐高,懒怠动笔,近年家书渐少。所幸吾儿孝顺,常捎书以慰阿母思念之心。汝妹锦绣及妹婿阿元师范毕业后回乡办学,乃男女合堂之新学,学生人数日渐加增,名声大起。汝儿耀锴已上学,十分聪慧上进,常得先生夸奖。并与锦绣之子怀国最为亲近,二人形影不离。只是耀锴至今未见过他阿爹,每每问及茫然不知。吾也日渐老去,十分渴想儿孙绕膝之乐,盼望战事平定之后,汝父能携汝和汝阿哥并延龄一路归来,合家团聚之日,便是阿妈心愿顺遂之时。
   阿妈 民国二十七年十一月初八于自勉村

  民国二十九年(公元一九四〇年),卑诗省温哥华市

  锦河早上起来,走到厨房煮咖啡的时候,顺便朝窗外看了一眼,隐约看见院子中间那棵落得没剩几片叶子的樱桃树上,有几个红点子。忍不住开门出去,走到院子里,才看见那树上果真抽风似的长了一条新枝。那新枝上,稀稀地爆了几个花骨朵,便很是惊奇,就剪了花枝,放在一个茶杯里,端上楼去给亨德森太太看。
  走到楼梯口的时候,锦河撞见了正要出门遛狗的亨德森先生。亨德森先生八十二岁了,退休都二十年了,却还算劳健——大概是因了每日遛狗的功劳。锦河说早安,太太昨晚睡得安生吗?说完了才醒悟过来自己在说蠢话——亨德森先生和太太已经分房数年了。
  亨德森先生并不回话,只是定定地看了一眼锦河杯子里的花。“下个周末,你别回家,我带你去白石镇钓鱼。”亨德森先生说。
  锦河跟亨德森先生钓过几回鱼,发现亨德森先生是个非常蹩脚的渔夫,既无悟性也无耐心。他背着沉重的钓竿鱼食鱼篓出门的目的,似乎只是想离开家,在野外呆一会儿——让锦河想起了逃学的孩子。锦河犹豫了一下,说家里不能没人,太太她……亨德森先生摇摇头,说当然。锦河看亨德森先生牵狗走过门厅的时候,两条腿晃得厉害。
  锦河进屋时,亨德森太太已经醒了,正靠在床头,两眼直直地看着天花板。锦河把亨德森太太的手从被窝里掏出来,开始解腕上的绳子。亨德森太太的手软得仿佛是热水发的面,颠来甩去全然没有筋骨,倒叫锦河很是辛苦起来。
  自从珍妮被车子撞死之后,亨德森太太就是这副样子了,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只是清醒的时候越来越短,像是电闪雷鸣的一刹那,还没来得及抓住,就已经过去了。糊涂的时候,却是长得没法打发了。亨德森太太犯起糊涂来,就用手抓脸,抓出一头一脸的血,也不知道疼——说是要把珍妮的眼睛抠出来。所以每晚睡觉之前,锦河都要把她的两只手用绳子捆起来,早上起床再解开。
  锦河把亨德森太太的手解开了,只见那手腕上有一排豌豆花似的绳痕,就知道昨晚大概睡得不怎么安生。锦河把杯子里的花拿给亨德森太太看,说都要下雪了,还开,你说怪不怪?亨德森太太并不看花,只是把脸埋在锦河的头发里,说吉米我听见咝咝的响声。锦河说是咖啡煮开了吧。亨德森太太摇摇头,说不是,是你的白头发,在长。锦河忍不住笑了,说太太说的是,我四十岁了,四十岁的中国男人很老了,早该做爷爷了。
  “可是,你还没有,做爸爸。”亨德森太太摸了摸锦河的脸,“你的儿子,死了。”
  耀锴的死讯,家里一直都瞒着锦河。后来有乡人探亲回来,说起这事,才辗转传到锦河耳朵里。这个儿子,他只是从阿妈寄来的相片上见过面,心里总觉得那是阿妈的孩子,跟家里其他亲戚一样,牵挂也牵挂,却没有牵挂在心尖的那个地方。听到消息时,孩子死了都快一年了,锦河当时并没有十二分伤心。可是现在亨德森太太的手,却在锦河心上狠狠地拧了一把,叫他猝不及防地觉得了疼。
  “我的珍妮,和他做伴呢。”亨德森太太说。
  锦河一愣,亨德森太太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清醒地说话了。锦河扶起亨德森太太,帮她换下睡衣。亨德森太太今天不仅手是软的,身子也软得如同一尾没有骨头的鱼,左扶右扶都扶不起来,倒扶出了一身汗。锦河就生起气来,说你再闹我就走了,再不回来了。平常锦河一说这话,亨德森太太就老实了,可是今天亨德森太太依旧软怠着不肯合作。
  锦河果真丢了她的手,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却听见亨德森太太突然叫了一声珍妮来了。锦河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大声喝道你犯糊涂了。亨德森太太指了指杯里的那枝花,说那是珍妮的信。珍妮托信叫我跟她走。锦河心里一个激灵,猛然想起小时候听阿人说过花不守时不是妖孽就是灾祸的话,便赶紧将那杯子端了出去,把那枝花拔出来,拿剪子铰碎了,扔在垃圾桶里。回到楼上,亨德森太太又靠着枕头睡着了。锦河摇了几回,摇不醒,就拧了一块湿凉的毛巾来激她——才微微睁了一下眼睛。那眼神是糊涂的,却又不是平常的糊涂,倒像是被大雨搅浑的池塘,见不着底了。
  他一下子慌了,叫了一声太太,声音裂成了好几片。她的嘴唇如同刚打捞到岸上的鱼,一张一合着,却说不出话来。只看见她的眼神一分一秒地浑浊起来,身边却没有一个人。他把嗓子翻在舌头上嚎叫起来,嚎了几声,知道没用,就停了。他知道该给她换衣服了,再不换,也许就换不成了。他在她的衣柜里翻了几个来同,翻出了一套珍妮出事前那个圣诞节买的衣裙,慌慌地来解她睡袍的丝带。
  突然,他感觉到捏在他手里的那只手,轻轻地抽了一抽。他把耳朵贴到她的嘴边,只听见她蚊蝇似的哼了一句话。过了半天锦河才醒悟过来那句话是“不要”。
  他问她不要什么?她却再也没有气力来答他了。
  他问她不要这件衣服吗?她定定地看着他,一动也不动。
  他又问她不要牧师来吗?她依旧定定地看着他,一动也不动。
  他把床擂得嘭嘭响,说天爷啊你告诉我她到底不要什么啊。他感觉到她的手又抽了一抽。他突然醍醐灌顶一样地清醒了过来。“是他吗?你不要他进来?”他问她。
  她的眼睛眨了一眨,捏在他手里的那只手便软了下来。
  亨德森先生遛完狗回来的时候,听见屋里有一阵嘤嗡的声响,像是蜜蜂在日头里扑扇着翅翼,又像是电灯泡里的钨丝在相撞发颤。他叫了一声吉米,无人答应。他又叫了一声菲丽丝,还是无人答应。他站在楼梯脚下仔细听了听,觉得那声响是从他太太屋里传出来的,就上去敲门。敲门当然只是做个样子,他并没有期待着同应。敲了两下,他就推门进去了。
  他一进门眼睛就被割了一下,他太太穿了一袭鲜红的衣裙,直直地躺在床上。他很久没看见她穿这样明艳的红了,红得四壁仿佛都挂着太阳。他家的佣人吉米?方正跪在床头,拿了一块毛巾给她擦脸。吉米擦脸的样子非常滑稽,胳膊悬着,手指微微颤动,动作轻得如同在清理一件举世无双的明代宫瓷。吉米的嘴唇分明是紧抿着的,却有一些细碎的声响,从双唇中间的那条缝隙中挤出来,如足月的蚕,满屋吐着纷乱的游丝。唱歌是亨德森先生模糊的猜想,实际上亨德森先生什么也听不明白。他当然不会知道,吉米哼的是一首儿歌,是一个大名叫关淑贤、小名叫六指的女人,将他抱在怀中喂奶的时候唱的歌。

  喜鹊喜,贺新年,
  阿爸金山去赚钱;
  赚得金银千百两,
  返来买宅又买田。

  亨德森先生听得没了耐心,就忍不住笑,说吉米你看太太又闹哪门子鬼,穿着高跟鞋上床呀?
  吉米缓缓地转过身来,伸出一个手指头,指着门,说:“出去,你。”
  亨德森太太葬礼之后的第二天,她的律师在办公室里召见了锦河。
  “根据夫人的遗嘱,她的私人资产四千加元将全数归于你的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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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1-7 01:45:45 | 显示全部楼层
律师打开文件柜,取出遗嘱原文,指着那个已经开始模糊起来的签字,说这份遗嘱是十年前签的,当时的受益人是珍妮和你。因为珍妮已经去世,你就成为唯一受益人。
  “这份资产是夫人的母亲赠的私人礼物,是夫人的婚前财产,夫人有自由支配的权利。”
  从律师的办公室走出来,天已经暗了,风从街而上扫过来,是一种赤身裸体的寒冷。街边光秃秃的树桠上有一只鸟异常响亮地叫了一声,吓了锦河一跳。一抬头,是一只毛发斑驳的老悭鸟。锦河拾起一块石头扔过去,鸟嘎嘎地扑下树来,擦着他的头皮飞走了。锦河记起亨德森太太临死前说过珍妮托花带信的话,心想这鸟儿,该不是亨德森太太带给他的信吧?
  你为从他手里掰出一两个毫子费了一辈子的心气,谁想得到你自己手里竟揣着天一样大的一张银票呢?早知道这样,你想买多少瓶大烟汁就买多少,何苦呢,你?锦河眼泪流了出来。
  回到亨德森家,屋里没有点灯,锦河却知道家里有人,因为厨房和过道里飘浮着隐隐一股杜松子酒的气味。他不想点灯,也不想说话。他闭着眼也知道哪里是上楼的台阶,走几步能到他自己的房门。他的行李昨晚就整理好了,其实不过是一个包袱而已。来的时候是一个包袱,走的时候也还是,只是里头装的东西变了。他在自己的床头取了包袱,下楼的时候,过道的灯突然亮了。他闭了一会儿眼睛才渐渐适应了突兀的光亮。
  “能不能不走呢,吉米?”
  他听见一个满是褶皱的声音,从灯影之后的那片阴影里慢慢地爬了出来。
  锦河不说话,只是把包袱往肩膀上送了一送。开门,走下这几级已经有了裂缝的台阶,这灯,这人,这屋,就和他再无关联了。可是那个声音爬到了他的脚下,咬住了他的裤腿。
  “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你怨我对她不好。可是你知道我为什么对她不好吗?”那个声音迟疑了一下,在沉默中积攒了一些气力,才说,“你,是因为你。”
  锦河吃了一惊,手一颤,包袱抖落到地上。
  “从你到这里第一天起,我就喜欢你。可是她夹在我们中间,山一样的,我爬不过去。所以我只好躲,我宁愿天天出差。我从来没喜欢过她,这不是她的错。我只是,不喜欢女人,任何女人。”
  那个声音渐渐变大变圆了,变成了一张粉红色的脸,朝着锦河慢慢地压了过来。锦河夺门而出,走到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崴了脚。他回头看了一眼,还好,那人没有追出来。他坐在路边揉着鼓出一个肉包的脚踝,才想起来他没拿他的包袱。
  二十五年的岁月都丢在那里了,还在乎—个包袱吗?他想。
  锦河走在路上的时候,脑子很稠黏,稠黏得像小时候阿妈做鞋底时刷的糨糊。脚还是一双,路却突然多了。锦河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路,锦河一辈子只会走一条路的那种路,再远再苦他也不怕,因为那样的路走起来,虽然费脚,却是不费心的。小时候,他的路是阿妈定的。阿妈说去金山,他就搭船来了金山。后来的路,是阿爸定的。阿爸说去亨德森家,他就来了亨德森家。再后来,他的路是亨德森太太定的。亨德森太太说留下来,他就留了,一留就是二十五年。
  可是兜里的那张银票突然叫脚下生出许许多多的路来,只是这回,他得自己定一条路走了。走出亨德森家的院门,锦河才知道,他原来是不会自己走路的。他暗暗羡慕年轻时的阿哥。阿哥锦山天生是个会走路的人。阿哥岂止会走路,阿哥也会开路。阿哥的脚像是乡下田里的犁耙子,走到哪里,哪里就生出一条路来。锦河知道,阿爸阿妈虽然骂阿哥忤逆,心里却是喜欢阿哥的。没想到阿哥老了,却吃起了软饭——那也是不得已的事。
  给亨德森管了这么些年的家,锦河很明白兜里的那张银票可以派什么样的用场。这张银票可以破成许多片,一片拿去给阿哥买一座带后院的洋房,一片拿去给阿爸买舟回乡,还有一片拿去给阿妈买望也望不到头的田产。阿哥和那个女人在金山呆久了,不习惯开平乡下的日子了,阿哥一直没有正式娶那个女人,锦河到现在也不知道怎么称呼阿哥的女人。跟阿哥阿爸说话的时候,他用一个“她”字来替代。遇到转不开脸非得和她说话的时候,他用“喂”或“你”字来招呼。她没什么表示,他却替她别扭了很多年。
  当然,给阿哥买房子的最重要原因是延龄。延龄是在金山的泥土里撒下的种子,就着金山的日头和风水长大,若把延龄拔起来种到开平乡下,怕是死也不肯的。延龄不肯回去,阿哥就不能回去。阿哥不回去,阿哥的那个女人也不会回去。阿妈说了好多年一家人在自勉村团聚的话,恐怕到头来只是梦话。
  锦河走到街口,才意识到他替那张银票派下的用场里头,竟然没有自己的妻子区氏的份。他和这个叫区燕云的女人,只在开平的碉楼里生活过几个月,之后便是长久的分离。区氏虽然粗粗识得几个字,却极少单独给他写信,至多在阿妈的信尾,加上诸如“你给耀锴寄的皮鞋甚好”,或“我阿爹下半年做寿给什么礼”之类的只言片语。若不看照片,锦河似乎想不起区氏的面容了,只隐隐记得区氏左边嘴角上方有一颗黑痣。这种地方长的痣,大多是叫人活泛灵动起来的,可是长在区氏脸上,却只是一味的木讷。进洞房那夜,他去揭她的盖头,没想到她坐在床上却睡着了,涎水流了半边脸颊。他把她弄醒了,她迷迷糊糊地望着他,像是看着一个与她毫无关联的人。他吹了灯,三下两下把她做了,她只是木木地被他搬来搬去,连疼都没有哼一声。他以为她是不懂男女之事的生涩,后来日复一日,竟不见些毫改变,他就知道那是她的天性了。他不是未经过女人的童男子。见识过亨德森太太之后,再遇见区氏,就仿佛是喝过了一碗带着桂花蜜的糖水,再去喝一碗白开水,他只觉得索然无味。
  他脚下的路是哪一条?跟阿爸回去,和一个木桩一样的女人过一辈子?还是留在阿哥身边,一辈子没有女人?锦河想来想去,把脑壳想出了几个洞眼,也没想出个门路来,最后决定先不去想了。他要回阿爸阿哥的那个家,在阁楼的那张小床上睡它一个天昏地暗再说——他现在终于可以放心地睡了,没有人等他做活说话喂大烟汁了。
  锦河到了家,门虚掩着,推进去,没人,却隐隐听见有些唱戏的声音,猜想阿爸又在放他的旧唱机。弯腰脱鞋,发现门厅里摆着一双陌生的女鞋。一眼看去就知道不是猫眼的鞋,猫眼从小在田里水里劳作惯了,是双大脚,而这双鞋却极是细巧玲珑,白鞋底,青鞋面,上头绣了两朵粉红色的牡丹。那牡丹花瓣之间还歇了两只小蝴蝶,翩然欲飞。这样做工细致精巧的老式布鞋,如今在华埠也是难得一见了。
  锦河脱鞋进屋,差点绊倒在一堆东西上,是延龄的衣服和书包。拾起来挂到衣帽架上,穿过凌乱的前厅和黑洞洞的过道,走到厨房,就看见一男一女两人,正站在厨房的窗前唱戏。女的似乎刚刚吊上了嗓子,带着些乍暖还寒的隍惑和沙哑,一人却唱了生旦两角。
  男的并不唱,却把嗓门拔葱似的拔高了许多,在咿咿呀呀地帮着那女人哼丝弦的调门。

  (生):蝶舞已无多,
  莺狂惊目短,
  何曾马上娴弓箭,
  独擅填词试管弦;
  城破早怀殉国念,
  宁甘委屈去求全;
  但念到江南惨被强邻占,
  试问万民何罪受颠连。
  愿为臣虏保民安,
  忍辱归降,岂为图苟免。
  (旦):主上,热血和泪溅,
  叹附庸未得宋皇怜,
  战云密布迫南天,
  笼内鸟怎飞远。

  锦河听得仿佛是李后主小周后的戏。那哼丝弦的男人是阿爸,那唱戏的女人背着身,只留得一个梳髻的头影,头发也是花白的了——锦河猜想是阿爸的戏友。自从关了烧腊铺之后,阿爸就天天在粤剧社里闲坐,结交了一群票友戏迷,时不时还带人回家,管烟管茶地唱戏说戏,阿哥就常有些怨言。
  锦河惊天动地地咳嗽了一声,丝弦和唱腔被齐齐地切断。阿爸扬起眉毛,说今天又不是周六,你怎么回来了?锦河被阿爸这句话噎了一下,半天才喘过气来,说不是周六我就不能回来?
  唱戏的女人徐徐转过身来,嘴角一挑,挑出细细一朵笑来,说你是河仔吧?你阿爸说你是整个华埠最顾家的仔。
  锦河这才看清女人穿了一件墨绿的丝绒旗袍,领子正中别了一枚翡翠别针,鬓角上斜捕了一枝珠花。女人的脸和女人身上的每一样东西都很是老旧了,带着些破落了的霉味。锦河不喜欢女人口吻里的讨好和亲呢,便冷冷一笑,说我阿爸的话,你一点折头都不打?
  女人挨了一软刀子,神色有些尴尬,倒是守住了涵养,依旧是笑,却不再说话。阿爸指了指女人,说河仔你过来,见过你金山云阿姨,可是粤剧名角啊。二三十年前在三藩市,你在街上问问,谁不知道金山云的名字?当年是一曲动帝王啊。
  锦河突然想起,阿爸这些年常常听的一盘粤剧旧唱片,好像就是一个叫金山云的人唱的。便嗯了一声,问延龄呢?阿爸说中文学堂明天要到街上游行,募捐给中国军队买飞机打日本人,延龄晚上排练去了。锦河又问阿哥呢?阿爸说华埠组织了一个华侨回国参战会,在开会呢。锦河本想说阿哥瘸了一条腿,连口饭都混不得吃,还想回去打日本?可是他不愿在那个陌生女人面前说这个话,就径自转身上了楼。
  锦河钻进了阁楼里的那间小屋,往床上一躺。木床在他身下吱吱呀呀地抗议了几声,便屈从了。楼底下的丝弦和唱段又响了起来,刀片似的从楼板缝里钻上来,一下一下地割着他的耳朵。他一把扯过被子蒙了头,被子很快被刀片割得像一张鱼网,兜都兜不住了。他扔了被子坐起来,咚咚在地板上跺了几脚,楼下就静了下来。可是楼下只静了一会儿,便又有了声响——是锅碗瓢盆的声响,似乎是阿爸在煮饭。
  锦河想起自己进门时,本该是吃晚饭的时间,阿爸却没有问他吃没吃过饭。可是现在阿爸却在给这个叫金山云的戏子煮饭。阿爸一辈子没有给阿妈煮过一顿饭,阿妈是替阿爸养了三个儿女,又把阿人送了终的。
  楼下锅碗的碰撞声里夹杂了一两声女人的笑声,是那种压得低低的哧哧的笑法。锦河觉得自己的心在腔子里扑通扑通地跳得如同雨后池塘里的蛤蟆。锦河摸了摸枕头被子和床边的木柜,还好,没有一样硬东西。锦河害怕自己会拿了一把刀冲下楼去。
  其实那个叫金山云的女人,并没有什么特别惹他生气的地方。其实他和阿哥锦山,也都是喜欢听粤剧的。旧年星州红玉戏班来温哥华唱戏,他一连三个周末都去听的,买的还都是前排正中的好位置。若是换个时间换个地点,他完全有可能会泡上一壶茶,和那个女人坐下来,好好地聊一聊华埠的剧社。可是今天不行。今天阿爸对那个女人的贱样子,叫他想起了那年硬把他塞上了金山轮船的阿妈。阿爸年年说回去,阿妈年年等着,阿爸的船似乎永远在路上,阿妈却把自己等老了。阿妈既然孤孤单单地老了,阿爸又怎能自己快活着?尤其是和金山云这样的女人。
  锦河觉得在家里一分钟也果不下去了,便想穿鞋子出门。两只脚在床底下钩来钩去,没钩着鞋子,却钩出一张报纸来。胡乱翻了几翻,就看见中页上有一条加大了字号的新闻:
  太平洋战事日渐紧迫,华埠人士踊跃购买胜利债券,为国军筹募军饷。更有热血青年者,意在回国参战,亲戮日寇为快。就参战一事华埠意见分歧+有人认为祖国有难,男儿保家卫国责无旁贷。也有人认为吾等在加拿大定居多年,加国亦是第二故乡。现今加国兵源短缺,华裔理当参战,以换得加国政府之信任。无奈卑诗省政府不予华裔以选举资格,华裔不得参军报效国家。近日华埠成立了爱国参战会,旨在游说联邦政府准予华裔以加国居民身份参战,以表华裔视加国为故土之效忠之心。
  锦河心里一个激灵,突然就明白了,他衣兜里的那张银票,已经有了一个去处。它够不够买一架飞机呢?晚上问问阿哥吧。

(第六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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