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法的喊声唤出了那些隐藏在黑暗里的人,街面上渐渐出现了三三两两的人群。人群呆站在千疮百孔的街上,仿佛出来的只是身体,心却不知道丢失在哪里了。隆记的店主是第一个清醒过来的。他不声不响地走到瑞克身后,对着瑞克的后脑勺狠狠击了一掌。瑞克不备,身子布袋一样地软了一软,又挺住了。 “洋番,打死,打死他!” 人群都醒了,迅速汇集拢来,将瑞克牢牢地裹在了中心。 “别,别打,他是,他不是……”阿法想对众人解释,可是阿法那天完全词不达意。阿法只是紧紧地抱住了瑞克,于是拳头一个个地落在了阿法身上。当人群意识到拳头落到了自家人身上时,阿法已经丢失了一个门牙。 阿法扶着瑞克在门洞里站住了,自己门神似的挡在了前面。众人不远不近地盯着他俩,黑暗中一双双眼睛如狼目绿莹莹地生光。 “瞎眼了,他,他是自己人。” 阿法呸地吐出了一口血痰。 砰,砰。不远处传来两记沉闷的声响。 “枪,洋番开枪了。”有人说。人群颤了一颤,拖着肥厚的影子,潮水似的朝着一个个黑暗的门洞退回去。 “是日本人开枪了。”瑞克对阿法说,“日本城有枪有自卫队,华埠什么装备都没有。那伙人在日本城呆不住,马上会转回唐人街。” “这里有多少女人孩子?”瑞克问。阿法飞快地算了一算,说这条街上都是光棍,女人孩子加起来不超过二十个人。瑞克说你去把女人孩子集合起来,我有个朋友是日本商会的秘书,我把他们都带去日本城避一避。你们男人都回屋躲起来,不要点灯,天亮之前不要出门。骑警大队人马应该很快就到,可能会封埠,不让任何外人进来——你们就安全了。 瑞克又从衣兜里拿出一个布包,递给阿法:“你小心点,是真家伙。”阿法的手指轻轻一碰就知道,一把手枪。 这时,天边又滚来一片闷雷,地开始嗡嗡地颤动。洋番又转回来了。 阿贤吾妻: 旧年底吾收到金山官府之银票计九百余元,是吾友亨德森先生为吾聘请律师,状告前年洋番结伙入华埠,劫毁吾衣馆之事所得之赔偿。吾本欲将此款用于今年回乡之盘缠,后闻乡人在成水埠之外二十里处之二埠(即新西敏士)垦田种生果菜蔬,卖与远乡近邻,生意十分兴隆。吾与阿林亦效法之,于年初搬至二埠,将赔偿之银买地垦田,或许天佑我年成大好也未可知。吾三次开衣馆,皆因种种不测而未能善终,故决意不走旧路。赔偿余款仍得四五百元,乃一人之过埠税银。若阿母执意不肯放妻来金山,可否让锦山儿先过埠?农庄新开张,万事艰难。阿林已是五旬之人,吾亦四旬有加,急需后生帮衬。阿母或许不舍锦山离家,盼阿贤多多劝慰。接此信后可嘱阿叔或虾球去广州询问船期,尽早启程。 夫得法 己酉年三月二十九日 于金山二埠 宣统二年(公元一九一○年)春,广东开平和安乡自勉村 墨斗背着锦河走过村口的那条无名河,太阳正好,照得他额头上的汗水滴滴如珠。六指从挎篮里抽出一条汗巾,追上去递给墨斗。墨斗将坠拉下来的锦河往上耸了一耸,也不接汗巾,却只是嘿嘿地笑——六指知道他是怕弄脏了汗巾。墨斗一笑,六指觉得天地突然雪白地亮了一亮,那是墨斗的牙齿。自勉村的男人个个牙齿黄垢参差,只有墨斗的牙齿如同一排被海水漂了又漂的珠贝,白得有些泛青。 墨斗是虾球的姨表弟。自从虾球娶了阿彩之后,就升级做了方宅的管家。几十亩田,三进的大院,两大家人,十数个长工下人,虾球管不过来,就叫了表弟墨斗来帮忙。墨斗过来是打杂的,打杂的意思就是:方宅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随意支使墨斗来填补空缺。连灶房间做饭的阿嫂,都可以打发墨斗去村口的杂货铺去打一瓶酱油。 墨斗的名字随意地挂在每一个人的嘴上。刚开始时只是一种习惯,一样便利。日子一久,人们渐渐发现方宅的日子若缺了墨斗,就有些不一样。墨斗放在任何一个空缺里,似乎都方圆大小合宜。若把方家的日子比做马车牛车上的轮子,墨斗充其量不过是那轮子上的一层油,没有墨斗,轮子也照样转,只是突然间转得有些锈涩了起来。 锦山和锦河兄弟两个是最先发现墨斗的好处的。 墨斗叫得出林中每一样鸟的名字。墨斗只要听见树上知了叫上一声,就能准确无误地知道知了藏在哪一片叶子底下。墨斗能一头扎进无名河底,一个水泡也不打,半晌不露头,把锦河吓得直喊救命。墨斗能把芭蕉叶子摘下来,放在盐水里泡软了,揭下表层的厚绿,留了一层丝薄的筋络,卷成一个细卷,含在嘴里呜呜地吹,吹出风过林雨落地的声响。墨斗只要瞅上路边的鸡公一眼,就知道那只鸡能不能斗赢别的鸡。 可是墨斗也有墨斗不会的事。 墨斗白起了一个好名字,其实不识字,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识。有一回,墨斗怯怯地问锦山他的名字写出来是什么样的?锦山想了一想,就去阿妈的房间拿了一张纸出来,写了“谢屎堆”三个字,让墨斗用饭粒贴在自己身上,满村走动。六指看见了,顺手扯了根晒衣服的竹竿,将锦山打得哭天嚎地。也就是那天起,六指决定让墨斗陪两个孩子一起读书。 婆婆麦氏知道了,就紧了脸,说一个下人,识字有什么用?费钱费心神的。六指说阿妈这个下人整天和山仔河仔混在一处,若不识几个字,知道些书理,怕把你孙子带坏了。麦氏听了,不再有话。六指要做的事,只要捎上两个儿子的名字,就能畅通无阻。 学堂在源溪里,离自勉村有几里地,是耶稣教士开办的,各村的金山客也都捐了钱,所以学堂里的学生,有许多是金山客的孩子,当然是男孩。先生教诗书,耶稣教士教算学和圣经课。耶稣教士不仅教圣经,还教唱歌。逢年过节,耶稣教士就挑几个年岁大些的孩子来排戏演戏,让家里的阿妈阿公阿婆都来学堂观戏。今天是复活节,锦山给挑了去练戏——阿法来信催了几次锦山过埠的事,麦氏百般不舍,将船期拖了又拖,至今尚未成行。六指约了村里几个金山客的女人,一同去学堂看戏。锦河原本一早就要跟阿哥一起去学堂的,却因夜里闹了些风寒,有些热度,就多睡了一会儿,和阿妈一道起身。 路上带的东西,一个竹篮子,半边是鸡蛋,半边是芝麻饼和千层糕。鸡蛋是带给学堂的先生的,糕饼是路上饿了吃的。六指挎着篮子走到天井,就看见婆婆麦氏手里捏着一只碎鸡蛋,在骂阿彩:“早点起床查一遍,哪会有这种事?如今我是叫不动你了。这个家里,我差得动谁啊?”六指问阿彩怎么了?阿彩说不知道是哪只鸡下了个软壳蛋,给踩碎在窝里了。 六指对阿彩使了个眼色,说以后起床,先查一遍鸡窝,省得再出这种事。你赶紧去给老太太烧个暖手炉子,天还是冷呢。阿彩说还冷啊?日头都照得身上出汗了。六指又使了个眼色,说叫你你就去嘛,难怪老太太说叫不动你,都懒得脚底生蛆了。阿彩这才明白过来,转身进了灶房。 待阿彩走了,六指便叫锦河过来给阿人请安。麦氏拉了锦河的手,眼角眉梢的竖纹便都渐渐地变成了横纹。“河仔你今天还发热,就不去学堂了吧,在家陪阿人说话。”锦河说我要去学堂看阿哥演戏。麦氏就拍了拍额头,说瞧阿人这个记性,忘了你阿哥今天要演戏。河仔你告诉阿人,你阿哥在戏里演的是什么?锦河说是驴,阿哥扮的是驴,叫耶稣骑着进城的。学堂排的是耶稣骑驴进耶路撒冷城的那场戏。麦氏说这个先生该打,怎么叫你阿哥演个畜牲?锦河说阿哥一排戏就笑,先生就罚他演驴。麦氏听了,咧开缺牙的嘴呵呵地笑,说该罚该罚,着实淘气,哪像我河仔老实忠厚。 六指就来拉锦河,说阿妈我们得走了,阿珠阿莲她们在村口等着呢,要不就赶不上开场了。麦氏的眉心蹙了一蹙,说你也要去啊?那黄毛红毛的地盘,你们年轻媳妇也敢去?六指知道婆婆说的是那几个耶稣教士,就笑,说阿妈他们都学了我们的样子穿长袍留辫子,粗一看,还看不出是洋番呢。都会说我们这里的话,比外江佬还和善些呢。麦氏哼了一声,说洋番要是能和我们一样,那狼也就和羊一样了。便冲着灶房喊了一声墨斗。 墨斗正蹲在地上磨刀。今天一大早阿彩把家里所有的刀都拿了出来,让墨斗磨。有砍柴的刀,剁肉骨头的刀,切菜的刀,削薯仔的刀,剃猪毛的刀,摆了一地。墨斗这会儿磨的是削薯仔的刀,刀锋上沾了黏黏一层石浆。墨斗拿了一张油纸把石浆抹去了,将刀举到眼前,吹了一口气,刀就嗡地响了一声。听见老太太喊自己,墨斗把刀往腰上一别,就往外跑去。 “你陪河仔和太太一起去学堂。学堂里人多嘴杂,你照管好太太,戏散了就回。” 墨斗点头说知道了。墨斗的回话里干瘪瘪的全无水分,水分都藏在眼角眉梢里了。从方宅走到学堂,一脚不歇,也得走半个时辰。若中间略微歇一歇,喝口水吃块饼,就是一整个时辰了。这条路虽然天天陪两个少爷走,走得很是熟腻了,却是从来没有和太太一起走过。 一个宅院一二十口人里,墨斗跟谁都能说得上话,可是墨斗唯独极少和太太说话。其实太太对墨斗很和善,不像老太太那样威严。然而墨斗不怕老太太的威严,墨斗反而怕太太的和善。老太太的威严是简单的威严,简单的威严用简单的沉默就足够应付。可是太太的和善里却有许多的内容,所以墨斗的沉默也就不仅仅是简单的沉默了。墨斗的沉默里有一些连他自己都惊讶的内容。怕归怕,墨斗还是愿意和太太一起上路的。 墨斗抬头,就看见太太已经脱下了棉袍,换上了夹袄。太太的夹袄是新做的,半长至膝,藕荷色的底子,通身绣着墨绿的文竹。斜襟的盘花布扣上,拴了一条葱绿的手巾。除去了笨重冬装的太太,身材显得有些丰腴,文竹在衣服的凹凸之处轻轻颤动,仿佛有风经过。太太的髻上,斜插了一根玉簪,玉簪的一头挂了一串玛瑙坠子。太太身子一动,那坠子就在耳边叮当作响。墨斗觉得那声响一下一下地把自己敲得分了心,呼吸就有些磕磕绊绊起来。 “太太,我、我来。”墨斗指了指六指臂弯里的竹篮。六指说不用了,你看好河仔,他身子还没有好利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