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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hw79

金山 第四章 金山乱 ( 10月26日更新1&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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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诗而不被称为诗人是罕见 的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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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0-24 01:57:06 | 显示全部楼层
  尽管瑞克已经把话斩成了好几段,讲得很是缓慢,阿林还是没听懂,只问阿法他又放了些什么屁。阿法说我们今天早点打烊,都去酒店。阿林说昨天收的床单桌布今天阿二都洗熨妥帖送回去了,用不着我们再去。阿法说你知道什么?那个跟皇上谋变法,被西太后悬赏了十万两白银要取脑袋的梁启超先生,要开演讲会。阿林说跟保皇党沾边,要是传回去,一家都杀头。阿法说咸水埠好些人都参加保皇党了,这事你不说,我不说,小心行事就是了,传不回去的。阿林说要去你去,我和阿二约好了去番摊馆。管他哪个当政,富的还是富,穷的还是穷。梁先生来了又怎的?我照旧还是要洗我的衣挣我的饭钱。
  阿法说你真是放屁,大清国若略微强壮些,你我何必抛下爷娘妻子,出走这洋番之地,整日遭人算计讹诈?当今皇上年轻有为。熟知夷道,若能当政,定能以夷制夷,重振我大清江山,你我得以早日回乡与老婆孩子团圆。阿林几年前娶了老婆,却一直还没有挣下人头税和回乡的盘缠,生下的儿子至今还没见过面。听了这话,触着了痛处,一时低头无言。
  这天打烊之后,阿法和阿林换上年节才穿的长袍马褂,头脸光鲜地去了温哥华大酒店。到酒店的时候,时辰尚早。在大门口阿法遇上了一个他熟知的人。只是这个熟知的人突然离开了他原本的那个生活背景,就像一个人突然被剥去了惯常的衣装,便显得不像他自己了。阿法怔了半晌,直到那人朝他一笑,唇边的一颗黑痣豆子似的游走起来,阿法才知道果真是他。
  阿法撩起长袍的下摆,屈身对那个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才问:“欧阳先生你什么时候来了金山?难怪阿贤来信说一直找不到你——我们锦山去年就想拜先生为师的。”
  欧阳扶阿法起来,说两年前写了几篇文章,论及维新改宪的事,惹了官府通缉捉拿,便有家归不得了。先逃去了东洋,后来听说康先生梁先生都来了西洋,才跟随着过来了。
  欧阳先生把阿法和阿林拉到街边,说了许多的话。等到他们终于说完了话来到酒店的演讲厅时,座位早满了,走廊通道上都站满了人,洋人唐人都有。阿法和阿林勉强找了个角落插进了两只脚,已经错过了开头。不过没关系,欧阳先生早已把开头讲给他们听过了。欧阳先生讲的也不只是开头,其实把中间和结尾也一并讲给他们听过了。梁先生讲话文绉绉的,那些听上去很大很远的词句如同一块一块的石头,凹凸不平地交叠着,即使是阿法这样通些文墨的人,听起来也觉得磕磕绊绊有些吃力。幸好欧阳先生已经事先把那些石头都磨过了一番。有欧阳先生的话给梁先生的话垫了底铺了路,梁先生的话就有些光滑平顺起来。
  那天晚上听完梁先生的演讲回到家,已经是半夜了。阿法和阿林都睡不着,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屋里的几个伙计早就睡了,鼾声此起彼伏,一屋的黑暗里只有两个烟头在一明一灭地闪动。阿林蹬了鞋子坐在床上,一边搓着脚趾一边骂:“一个女人,就做了我们皇上的主,做了我们大清国的主。那个梁什么先生,说了这么多没用的话。要问我,就雇个人把她一刀杀了。哪有这么多腻味道理。”阿法不接应。阿林骂了几句,乏了味,便扯了个枕头躺下了,呼吸立刻粗重起来。
  阿林睡至三更时分,被一泡热尿憋醒,睁开眼睛发现床头还有一点鬼火在闪动,吃了一大惊:“阿法你个衰鬼还没睡?天都亮了。”鬼火挪了个位置,有个声音瓮声瓮气地响起来:
  “阿林我对不住你了,这个碗饭你端不了了。我打算把衣馆卖了,两个都卖。”
  “大清国兴起,就看康先生和梁先生这样的大学问家了。咱们学问太小,只能在钱上帮衬一把。”
  阿林啊了一声,把一个巨大的惊讶生生地掐在了喉咙口。他知道阿法是铁了心了。
  “卖了店铺,阿林你跟我去鱼罐头厂做工。我有一口饭吃,你就饿不死。”
  “我饿不死,你老婆孩子呢?两眼出血等着你的银信呢。”
  阿法不吱声。半晌,才说我一时半刻是回不了家了,阿贤只有等了。
  两个月后,阿法将竹喧洗衣行以八百九十五加元的价格,顶给了一个做蔬菜瓜果生意的台山人。他把那张银票破成了三份:最大的一份寄给了北美洲的保皇党总部;中间的那张托水客带给了六指;剩下那张零头,留给了自己。
  从那以后,阿法就再也没有欧阳先生的任何消息了。不过关于欧阳先生的下落,倒是云起风生地传了许多年。有人说欧阳先生参加了刺杀西太后的计划,被人出卖捉拿,在京城菜市口砍了头。也有人说欧阳先生偷潜回广东,组织军兵准备北上勤王,却在途中感染风寒而终。也有人说欧阳先生去了日本,娶了一个东瀛女子为二房,从此不问政事,一心研读圣贤。
  总之,欧阳先生如同一颗星子在阿法的生命中光亮地闪过几闪,便永久地归人了沉寂。
  
  光绪三十一年(公元一九○五年),卑诗省温哥华市

  阿法看到番摊馆(赌馆)门前的那两盏灯笼时,才感觉到累了。从厂里走到唐人街,通常是一个小时零十分钟,可是今天他才走了三刻钟,是脚不点地目不斜视的那种走法,接近于小跑。阿林厮跟了半程路,终于追不动了,就由着他一人先走了。
  挎着篮子背着竹筐的小贩蝇子似的围了上来,有芝麻酥、叉烧包、绿豆糕、黏米团,也有盐水卤凤爪和凉拌猪耳丝。他贴身的内衣兜里藏着一张十元的纸票,那是他刚拿到手的工饷。今晚他买得起篮子里的任何一样东西。他不仅买得起任何一样食品,也完全可以用这张纸片的小小一角,去番摊馆楼上那家潦草地钉了一块门帘的房间里,找一个急切地想拿到这片纸角的女子。这几年入埠的人头税涨到了五百洋元。几年不吃不喝也难攒得到那个数目,于是过埠的女子就少了,所以女人的价目自然也就高了。他也许买不起一夜的温柔,但他断断是买得起一刻的温柔的。
  阿林是这间屋子的常客。阿林筹不齐五百加元,阿林的老婆只能在乡下荒着。老婆荒着,阿林却没有荒。他时常地把那间黝黑的房间里的情景讲给阿法听,把阿法听得十分燥热。阿法禁不起阿林的左扯右拉,也去过几回。进去的时候没想六指,出来的时候倒想了。掀开那副旧门帘进去的时候,是一腔的燥热。放下那副旧门帘离开的时候,是一怀的凄凉。只是这热和凉的难受,哪一样也替代不了哪一样,都得一一受过。
  阿法的眼睛漠然地扫视着那一个个篮子,可是他的肚腹响亮地鸣叫了起来,泄露了他的急切。中午他只吃了半碗米饭,还是泡了水的,走了这么远的路,饥饿已经把他啮咬得遍体鳞伤。可是他还不能吃饭,他还有一腔的尿意需要立刻解决。
  番摊馆边上有许多阴暗的墙角,街上的人尿紧的时候,常常撩起衣襟就地解决。阿法也这样干过。可是他今天不想这么干。他紧紧地收着小腹,吸着气,沿着这条被各式招牌和灯笼照映得十分暧昧的小巷走了几步,终于在一棵硕大的枫树之下停住了脚步。树阴很是浓密,黑衣似的裹住了他的整个身体。树阴底下是一团似乎远古就存在的垃圾,阿法差一点被一股猛烈的臭气掀翻在地。阿法撩起衣襟褪下裤腰掏出家伙,听着自己的热尿砸在垃圾上。
  肚子不再急胀,他的心思空了些出来,便闻着了大褂上鱼的味道。从早上六点开始,他和阿林就一直在鱼案上洗鱼剖鱼。虽然戴了围裙,大褂上依旧溅满了鱼鳞鱼血。自从前年卖了衣馆,他就一直在鱼罐头厂工作。工厂里除了庸人,便只有红番(印第安人)。唐人堆里全是男人,红番堆里全是女人。男人把鱼洗净了切成块,女人把鱼装进各式的罐头。女人那头的活干净些,而男人这头却是脏活。刚开始时鱼味只是粘在褂子上,回到家脱了衣服,倒盆水用香胰子洗过手洗过脸,就是另外一个人了。后来鱼味渐渐地钻过衣服,钻过毛孔,爬到了血里,便再也清洗不干净了。他觉得他吐出的痰都带了鱼腥气。
  他在树底下脱了大褂,狠狠地抖了几抖,便听见一些沙沙的鱼鳞落地的声音。正是盛夏,夜的风还有几分白日的暑热,脱了大褂倒是风凉。阿法里头穿的是一件白细布的贴身短褂,心口的那个扣子上系了一根红绳——那是六指系的。阿法每一件贴身褂子上,都系有这样一根红绳,是避邪驱鬼的。阿法把脱下来的大褂翻了一个面,叠成一个四方块,夹在腋下,转身朝番摊馆走去。露在短褂外边的两条胳膊鼓鼓隆隆的,如刚刚翻过的田垄。阿法伸出两个指头捏了一捏。夹不起一丝赘肉。四十二岁的方得法在这个夜晚里觉得自己还在盛年。
  他从一个小贩手里买了两块绿豆糕和一杯凉茶,坐在番摊馆门旁的石阶上匆匆地吃了起来。
  “戏开演了吗?”他问一个小贩。
  “没有,戏班子刚刚进去,还没换行头呢。”小贩说。
  阿法这才安下心来。
  肚子空了很久了,两块绿豆糕如两粒细石子落进了一片汗洋,连个水漂儿也没看见就掉了下去,他甚至不知道掉没掉到底。便又掏了几个零钱,买了一碟盐水卤凤爪。啃了一口,就知道自己买错东西了。凤爪是腹中饱足的人细细啃咬的下酒菜,饥饿的他没有这样的耐心。他又买了半只烧鸭和两个叉烧包。等他把这几样东西都吞咽下去的时候,才觉得微微有了些底气。
  今天是发饷的日子,番摊馆里挤满了人。一二十张桌子,麻雀牌九番摊,里外三层地围了许多颗黑黝黝的脑袋。看的和玩的都很上心。几个小贩脖子上套了一根绳子,胸前挂了一个小竹篓,在人群中间挤扁了身子来回走动,声嘶力竭地叫卖烟糖瓜子橄榄。
  阿法朝后屋走去。番摊馆最近隔出了原先做仓库的后屋,搭了一个戏台,请了一个剧团在演戏。说剧团有些夸张,实际上只有七个人,一个拉胡琴的,一个吹箫的,剩下五个角,三男二女,是从三藩市上来的。班子小,戏也串得潦草,票价便宜得紧,只要一毫五。紧跟前看得见台上人鞋尖的座位,也只要两毫。好久没有人过埠来演戏了,且是有女人的戏,众人很是新鲜好奇,早早地就等在番摊馆里了。
  从前阿爸在世的时候,也曾带阿法和阿善去佛山各镇看琼花戏。那时还没有女艺人。阿爸去世的前一年正月,还带阿法去顺德看《桑园试妻》。那是阿法第一次看到男女混台的戏。那演秋胡和秋胡妻的,在台下就是一对夫妻,故台上眉目传情,全身是戏,颇有几分放纵。没想到底下有个卫千总也在观戏,一声吆喝“不知廉耻的狗男女”,便有兵丁上来将那二人捆绑了。听说那二人当夜就因有伤风化罪被斩首。从此男女混台的戏便绝了迹。
  这回却是个男女混班。番摊馆那边的赌棍们,其实心也没有全在赌桌上,众人都在等着丝弦一响就要过来的。看戏是假,看女人才是真。整个唐人街一眼望过去,黑压压一片全是男丁。一两个月来一趟船有三两个女人抵埠,若是良家女子,早叫夫婿藏在家中,不与外人相见。若是卖笑的女子,也早叫鸨儿塞进了茶楼后巷。寻常街面上,却是找不着女人的。这回剧团来了两个女角,那演戏的艺人是可以放心大胆地看的,众人心里早爬着一条毛毛虫,很是燥痒不安起来。
  台上的四个角早已吊上了四盏雪亮的马灯,胡琴手已经开始咿咿呀呀地调琴。台边的墙上贴了一张墨汁未干的纸:

  今晚普昭春剧团上演全本《天姬送子》
  金山云反串董郎英俊了得
  金山影演绎仙姬俏丽异常

  阿法看见金山云的名字依旧放在头牌,心里就有了几分欢喜。阿法知道当下的风气是戏子若在金山南洋游过埠,回了乡里便十分风光。所以来金山唱过戏的倌人,生怕别人不知晓,要在名字上加上金山两个字,似乎身价就加增了些。阿法头天晚上也看过这两人的戏,说不上有多少惊心动魄的精彩,却也有些独到之处,所以今晚还想来。
  今晚的《天姬送子》学了徽戏的样式,是从七仙女思凡讲起,一路讲到与董永结为夫妻,被玉帝拆散,又返回人间送子,是整整一晚的大戏。而且从前阿法看的《天姬送子》是男班的戏,但是今天晚上却是有男有女的,那男女还是反串的。仙姬是男旦,董永是女生。阿法见过男人演的仙姬,阿法却没有见过女人演的董永,所以心里颤颤的有些兴奋。
  丝弦响了很久,戏才开场。丝弦在这里是招徕人的,就像是现代商场促销的高音喇叭。番摊馆里的人,听见了丝弦的声响,便扔了手里的麻将骨牌骰子,朝戏场涌来。番摊馆是日日在,戏班却不是天天有。胡琴手见戏场的位置全坐满了,连过道门口也站满了人,才丢了个眼色给那吹箫的。一声洞箫悠扬地响起,戏就开了场。
  戏是新排的,串得有些急。唱段有胡琴洞箫托护着,还算平稳。只是对白,时时地出了些差错。除了董永的生角,其余都是新角,没什么大名气,有些压不住场,底下便有人哄哄地笑。
  阿法听说过这个班子是一家人组成的。那演玉皇的,是阿爹。演仙姬董永和伞婢的,是三兄妹。吹箫拉琴的,是玉皇的两个侄子,而打杂的是外甥。这几个人原先搭在别人的班里,在金山和南洋演过几出戏——都是小角。大女儿阿云原先是个二帮花旦,银盆大脸,嗓音圆润,见唱旦一直没唱出个名堂来,便突发奇想改唱了女生,竟意想不到地出了点小名。遂改名金山云,自己组了个新班——全是自家人,在金山各镇游埠。
  一直演到玉帝强令七仙女回宫,董永一路奔爬追妻的那场戏,台上和台下的人才真正入了戏。

  妻呀你我生离同死别,
  你此一去天路渺茫,
  如风吹雪。
  若想你归来,海底打捞月。

  金山云在这里改用了平嗓。阿法第一次听人用真嗓子唱戏。那声音响若洪钟,钟里却裂了许多条缝,每一条缝里都塞满了悲切。阿法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艺名叫金山云的人,只觉得这人似乎不全像男人,也不全像女人。金山云在台上一站,站出了一个比男人柔雅又比女人英武的模样,比单纯的男人和单纯的女人都让人心神不安。
  曲终人散,戏场渐渐暗了下去。阿法依旧呆呆地站在台前。突然听见身后有人说:“夜了,还不散啊?”阿法回头一看,半明不暗的灯影里,站着一个年轻人。那人穿一件沉蓝色的软缎大褂,内里套着藏青丝葛长袍,头戴一顶瓜皮帽。深眉大脸,两颊红扑扑的,那是还没有完全洗净的彩妆。原来是金山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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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0-24 10:33:32 | 显示全部楼层
  阿法知道唱戏的倌人都喜欢这样那样的新潮,却没想到台下的金山云竟做男装打扮——倒是格外的清朗俊逸。心里的惊讶曲曲折折地浮到舌头上,掉出一句话来:“班主的平嗓,真是宽洪呢。”
  金山云只愣愣地盯着阿法看。阿法摸了摸脸上的疤,说那是早年修铁路的时候伤的,放心,没干过杀人越货的事。金山云哧地笑出了声,说唱戏的,什么没见过呢?只是看见你昨晚也来了,也坐那个位置。
  阿法嘿嘿地笑,问七仙女织布董永卷布那场戏,你那个手功腰功腿功,倒像是练过武生的。金山云见阿法说得还在行,就有些欢喜起来,说小时候跟师傅学戏,师傅有个规矩,不论生旦末丑,都得学一年半载的武功。师傅说武功是脚,有了脚戏才硬得起来。那时候,一天翻几十个筋斗,翻不过去,饿到天明。
  阿法说哪一行都不容易啊。只是对白,还得下些工夫呢。金山云说一个月里排了十出戏,排不及。《天姬送子》全本是新戏,好些场景是临场发挥,兴致所及的。等到去域多利的时候,大概就都熟了。阿法问下一站是去域多利吗?金山云说先去二埠(新西敏士),再去域多利。然后坐火车去东部的满地可(蒙特利尔)和多伦多。
  阿法问班主领班游埠到别处,可都有剧场吗?金山云又一笑,说什么班主班主的,叫阿云就好。南洋好些,有大戏台。金山别说剧场,有的地方连戏台都没有。听说保皇党要在三藩市盖剧场,那游埠的倌人就有个落脚演戏的地方了。阿法便悄声问,阿云你也参加了保皇党?金山云说我们唱戏的无党无派,只是有个剧场总比没有好。你呢?
  阿法想说我虽不是保皇党,为了这个皇帝却把家业也卖了,落到这般潦倒的地步。话到了嘴边,却想起了阿林的提醒,便咽了回去,只说咸水埠的唐人,好多是保皇党。又问阿云你在咸水埠还演多久?金山云说还演十场。阿法顿了一顿,说那我天天都来。
  两人在最后一盏马灯的斑驳光亮里说了许久的话,阿法突然说阿云你等等,我就回来。一忽儿工夫回来,拿了几个荷叶包。“你唱了一晚,大概也饿了。夜了,唐人街的店铺都关了门。只买着了几个剩的腊味饭包,怕都凉了。”金山云接过来,觉出那荷叶上还有些微的热气,心想这大概是男人手心的热气吧。满满一屋睇戏的人里,多半是为了睇女人。只有这一个,除了睇女人,也许还真有几分爱戏懂戏。
  这时,那个打杂的取下了最后一盏马灯来到台下。“阿姐,温先生在门口等候多时了。”那人说。金山云说知道了,就将手里的荷叶包交给那打杂的,吩咐给众人分一分。又对阿法点出一个手指,说明天你不来我就不开演。阿法见那一根纤纤的兰花指,直直地指向自己的脸,隐隐有股茉莉粉的香味,从他的鼻腔里蠕爬进来,几乎叫他打了一个喷嚏。
  阿法身不由己地跟了出去。遥遥地,看见巷口停了一辆马车。马车的玻璃车厢里,影影绰绰地坐着一个身着西服的男子。那男子开了车门,扶着金山云跨上了车。
  阿法回到住所,阿林和屋里其他的人都还没有回来。发饷的日子,众人都回来得晚——不是在番摊馆烟馆,就是在哪个温柔馆里。阿法点了根烟抽了一阵,还是睡不着。便将油灯捻亮了,给六指写信,字迹有些恍惚,不如平日的沉稳凝重。
  阿贤吾妻:近日有戏班在咸水埠及二埠演出。年少时跟阿爸睇过戏,至今已多年未见戏班。此戏班有一女子,反串生角,不似寻常生角英武,也不似寻常旦角妖媚,却比那寻常生旦都更有韵味。抑或男女中间,还存着第三样人?若有,那第三样人应取了第一样和第二样人中的精华神韵,实为不拘一格,倒教人生出些好奇痴想来。阿贤你该笑我癫狂也未可知?
  那以后的十场夜戏,阿法场场都到,却再也没有机会和金山云说上话。戏一演完,金山云换上家常衣装,便早有马车从后门直接接走。只是金山云开戏上场的时候,目光总要在戏场里搜索一番。阿法觉得自己脸上的那道疤烫了一烫,就知道是金山云的眼睛盯的。阿法几乎能听见她的心咚的一声落到了实处,戏才开演。阿法想起那晚金山云说的“你不来我就不开演”的话,竟不全是虚言。
  最后那场戏是《夜送寒衣》。戏很长,也很文静,阿法看得有些心不在焉。那晚阿法被劈成了两半。一半的他盼望着戏能快点演完,另一半的他却盼望着戏能一直演下去,演到地老天荒。阿法盼着戏完,是因为阿法想和金山云说上最后的几句话。阿法盼着戏永远不要完,是因为阿法害怕戏一完,金山云就要在他的生活中消失。
  戏终于演完了。金山云谢完幕后转眼就不见了。阿法便暗暗地嘲笑自己:如此一个声名渐起的戏子,如何会记得一个只略略懂得些戏文的洗鱼工呢?终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正呆想着,只见那个打杂的拿了一个布包走过来,说这是阿姐吩咐交给你的。阿法打开布包,里头是一个黑色的大圆盘,圆盘上爬满了水波似的纹路。中间有个孔,孔边上贴着一圈纸片,纸片上印着一只大喇叭和一头黄狗,写着“Victor Talking Ma-chine Co.,1905”的字样。阿法把那圆盘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
  第二天阿法拿着圆盘去问瑞克。瑞克说这个东西叫唱片,那张印着大黄狗的纸片是著名的狗听喇叭公司的商标。阿法问什么是唱片?瑞克说就是把唱戏的声音锁在这个盘子里,想听的时候就取出来听,就像是装水的杯子加了盖,什么时候想喝就倒出来喝,只不过水能喝完,唱片却能一遍又一遍永远地听下去。阿法说人走了死了声音也还在盘子里吗?瑞克说人就是死了十年百年声音也还在。阿法捧着唱片,怔了很久。
  后来阿法在自勉村建了那座有名的碉楼,也曾经把这张唱片带到碉楼里听过。于是,金山云的唱腔,在“得贤居”的四壁间回旋了很久。
  金山云离开温哥华之后,阿法就再也没有她的音讯了。阿法的大儿子锦山到金山的第二年,有一位在三藩市做餐馆生意的乡人到温哥华办事,住在阿法家里,偶然说起三藩市新近盖了一座叫大舞台的剧院,有一个叫金山云的倌人,带了一个二三十人的戏班,常驻在剧院里唱戏,唱得很有几分名气。阿法听了,只是默默一笑。那个穿云裂帛的声音,还会在他的耳膜上存留很多年。而那个叫金山云的女子在他心里激起的种种波纹,却早已平息。
  又过了些时日,阿法在华埠的《日讯报》上看到了一则小消息,说粤剧名伶金山云已与黄威廉先生订婚,不日将赴檀香山举行盛大婚礼。云云。阿法并不认识这个姓黄的,后来才听说是檀香山一位地产巨商的二公子。于是,金山云的名字便在他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
  然而阿法当时并不知道,他和金山云的故事,在经历了一段长久的沉寂之后,还将意外地绽出一条新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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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0-25 00:29:59 | 显示全部楼层
  光绪三十三年(公元一九○七年),卑诗省温哥华市

  阿贤吾妻:
  年初寄来之家书及锦山锦河在学堂所摄的相片皆已收到。前次离家,山儿正在愚顽之年,河儿尚在襁褓之中。光阴荏苒,不觉已离别七载,如今二儿已长如许。七载未见,阿贤尚记得金山之人否?妻之容颜面目,却常入梦,实未敢忘。这几年数次筹谋回乡,却屡有意外发生,千金散尽,终未筹得盘缠回乡,以致与妻团圆之梦,年年破碎。旧年入秋以来,鱼厂生意清淡,工头又从美国购得一部机器,可自动刮鳞洗鱼剖鱼,比人手快至三五十倍。因先前洗鱼工多为我大清国民,洋番故将此机器取名为“铁中国佬”,实是有辱我大清国民之人格。自机器进厂后,我和阿林及诸多洗鱼工皆遭辞退,生路艰难。近日我从乡人处借得少许钱款,在华埠租得一间面街之屋为衣馆,并雇得一新会人帮工。此人善裁剪,中西各款皆通,故除洗衣外,兼做裁缝制衣改衣。衣馆仍名“竹喧”。此乃第三回合,唯愿此“竹喧”非彼“竹喧”,终得长命兴隆。今年年底或许能攒得盘缠回乡一趟。阿妈明年六十大寿,若能在乡里为阿妈暖寿,实为吾多年之心愿。还望妻保重身体,尽心伺候阿妈,细心管教山河二儿,以卸夫牵挂之累。
            夫得法 丁未年四月十六于金山咸水埠

  阿法离开店铺时,天色已经晚了。他随意瞄了一眼挂在墙上的日历,洋历九月七日,农历八月初一。仿佛鬼使神差,阿法拿起一块改衣用的粉饼,在这个日期上画了一个圆圈。阿法完全没有想到,这个他随手画下的圆圈,多年后会成为史书里反复提及的一个日期。其实在当时,阿法仅仅是心血来潮地想在日历上做个记号而已。因为就在这一天,他还清了开店的借款。自从雇了裁缝之后,铺里的生意一日好似一日。这个叫“竹喧”的衣馆,在折腾了三个回合之后,终于站住了脚。他仿佛已经听见了他口袋里的毫子在叮当撞击,渐渐汇聚成一张越洋船票。
  这天阿法心情极靓,不想急回家,就对阿林和小裁缝说去隆记吃消夜吧。吃消夜只是一个幌子,阿法是想去喝一杯。这一杯,从早上他肚子里还未进一粒米一滴水的时候,就已经在想了。那时他的衣兜里,已经整整齐齐地叠放着那张有证人画押的两清字据了。这张字据随着他的脚步一下一下地拍打着他的身子,一整天都在驱赶着他快一些再快一些地喝上一杯。
  三人走到街上。阿林说丢,茶寮里看来看去都是那几张脸。裁缝说谁顾得上看脸呀,后边等着这么多人哩。阿林说旧年刚过埠的,今年就成肥婆了。裁缝说这么多人掏来掏去的,能不掏肥了吗?阿法踢了裁缝一脚,说你鼻屎大一个人,学得倒顶快。阿林挤着眼睛看阿法,说这么久了,都荒着,不想那事呀?阿法说喝酒喝酒,今天喝个够,喝完了再说。
  阿法的这声“再说”里,隐藏着许多连阿法自己也惊讶的内容。今天晚上他不仅想喝酒,他也想做一些别的事。今晚兜里的那张字据一把刀似的割断了绑在他身上多年的绳索,他一时还不知道拿这副突然自由了的身子如何是好。可是他的脑子已经先从他的身子里爬出来了。他的脑子如同一条无孔不入的细蛇,拐弯抹角地钻进了唐人街最深最黑的一些角落,趴在窗缝门缝墙缝里窥探着独独属于这些角落的事。他的脑子还停留在窥探的阶段,可是他的身子却有些追逐超越他脑子的意思了。
  三人进了隆记,说来两瓶酒,一瓶红的,一瓶白的。阿法端起来,一口下去,盅就空了。那晚阿法的酒仿佛一点也没有经过喉咙,就直接从口里进了肺腑。几盅下去,脸上未见血色,倒是渐渐地青白起来,只有那条刀疤,像条截了尾巴的蚯蚓,在青白之间猩红地蠕爬着。
  小裁缝见了有些骇怕,便夹了一块脆皮炸大肠放在阿法碗里,说阿叔你先吃点菜再喝酒。阿法嘿嘿地笑,说你个衰仔手艺不错,明年我开分号你来掌门。阿法说这话的时候,气已经喘得粗了。阿林对小裁缝说你随他去,难得他今天高兴。总算是无债一身轻了。
  三人便都吃了些酒,肚子鼓胀起来,就去后边撒了一泡黄尿,回来再接着吃。那两人也有些上脸了。小裁缝问阿林:“你两位阿叔到金山这些年了,不像我们新来乍到无根无基,如何到今日才还完了债呢?”阿林此时酒酣耳热,早已忘了顾忌,指了指阿法说:“这个你得问他。你阿法叔把身家性命都捐了给保皇党哩,害得我阿林也跟着他风一阵雨一阵的。倒是那个保皇党,收了天大的一张银票,屁也不见放一声。”
  阿法忽地变了脸,把酒盅往地上一掷,指着阿林的鼻子喝道:“贱民,大清有这样不思国耻的贱民,不衰败才怪呢。”阿林也恼了,一把揪住阿法的衣襟,说河雀要入祠堂哩,我是贱民,你是几品顶戴?你保皇上,可惜皇上不认得你呢。
  小裁缝就来拉阿林,说阿叔不好讲这样的话,传回去一家子都要杀头的。阿林很有几分醉意了,一摔手,说天高皇帝远,等传到那边怕朝代都换过了。小裁缝吓得脸色煞白,扯了阿法的衣袖就往外走,声音颤颤的仿佛只连了一根丝:“阿法叔我们回去吧,夜了。”阿法正在酒兴上,哪里肯回去。便和小裁缝挣来挣去的,刺啦一声袖子撕开了,露出半个膀子。阿法回首就掴了小裁缝一掌,骂道鼻屎大一个仔,反了你。小裁缝捂着脸,一时做不得声。阿林也摔了酒盅,说阿法你有大不会做,跟细仔较什么真。
  三人正撕扯纠缠着,只听见屋外一片嘈杂的人声,惊天动地的一声轰响,仿佛有人放了一炮。三人愣了一愣,还没回过神来,又听见一声响,比先前那声更大。店主一头是血地跑了进来,头上身上挂满了碎玻璃碴子,说阿法你懂点英文,看看外边出了什么事。大队洋番来了,都在街上。阿法的酒顿时醒了一半,跑到外边一看,隆记餐馆的玻璃窗已经给砸出了两个脸盆大小的洞,风正呜呜地从洞里灌进屋来。路上黑云似的跑过一群人,手都举在半空,有举旗的,有举条幅的,有举棍的,嘴里都喊着话,只是人多嘴杂,听不太清楚。阿法支了半天耳朵,才隐约听见“中国佬……滚……”心知是番佬到华埠寻事了。
  番佬到华埠寻事,这也不是第一遭了,只是从前都没有这个阵势。店主一下子想起了自己的两个孩子还在街上玩,开了门就冲出去——两个孩子早已被人流冲倒在地上。他一手拎了一个提回屋来,阿法便叫伙计拿铁闩把门顶上,又把屋里的灯全都捻灭了,推着一屋的人都往厨房走去。厨房后头是一间堆杂货的小屋,里头放了几麻袋米。阿法让众人都蹲下来,藏到米袋后头。
  店主的小儿子在街上挨了一块石子,额上肿了鸡蛋大小一个包,正哇哇地哭着喊他娘来揉。阿法赶紧用手捂了那孩子的嘴,压低了声音说你再哭番鬼就进来杀你一家。孩子给吓住了,那半声哭噎在喉咙里,变成一阵细碎的咕噜。
  地在轰轰地发着颤。几百人,几千人的脚步声。有人在嘭嘭地撞着隆记的门,撞了几下没撞开。店主的老婆蹲在阿法旁边,牙齿磕得咯咯响。屋里弥漫起一阵浓烈的臊臭,大约是有人尿了裤子。玻璃一块一块地碎裂了,从街头响到街尾。刚开始时是巨大沉闷的轰爆,接着是细碎尖脆的断裂声,再接着便是嘤嘤嗡嗡的回响。间隙里听见一两声犬吠,可是犬声还没来得及连成一个阵势,就被一阵山呼海啸似的喊声给遮盖住了。这声喊叫仿佛是几千股发丝编织起来的一根辫子,粗大肥硕,却不杂乱无章,所以阿法一下子就听清楚了。
  “还我白色加拿大!”
  工作服。天哪,工作服。
  阿法一下子想起了瑞克交给他洗熨的三百套工作服。那些红底镶金边质地精良做工细致的工作服,是温哥华大酒店的大堂贵宾室和用餐室的高等服务生穿的。他已经把这三百套衣服都洗熨折叠妥当了,贴着墙根放成了高高的六叠,每叠五十件。衣服就堆在窗边,略微有些光亮,就能看见衣服缀边上粗宽的金线。假若玻璃碎了,一探进手来就能够得着。瑞克说,这种质量的工作服,只有温哥华大酒店能用得起,一件的成本是五个加元。三百件是多少加元?
  阿法的脑子轰的一声响了起来。
  竹喧。也许从一开始就不该使用这个和衣馆沾不上边的名字。这个名字一次又一次地把他举到希望的九霄,然后一次又一次地把他打入绝望的阴曹地府。三次了。这次他再也、再也、再也不会上它的当了。
  这时街上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有人尖厉地吹着哨子,拖长了声音在喊叫:“我奉英皇爱德华七世的名,命令你们马上散开!”阿法悄悄地从米袋后边爬出来,趴在门上看,只见一队警察骑着高大的洋马,冲进了人群。人群如一摊雪后的烂泥,被马蹄胡乱地踢散,过了一会儿借着水的力量又聚拢来。三番五次之后,那水的力气就渐渐弱了,泥变成了越来越小的团块,终于完全消散了。
  人声和马蹄声渐渐远去,街道归于沉寂。阿法走到街上,发现街已经不是他熟悉的街了,每一个铺面的每一盏灯笼都被捅落在地上踩扁了。街瞎了。所有的铺面都没有了玻璃。没有一盏灯,没有一个人,甚至没有一条狗。那夜没有月亮,天穹上却撒着一把珠豆般圆亮的星子。地上是一堆一堆碎玻璃碴。阿法在街上走了几步,突然绊在一团软软的东西上。那东西呜地哼了一声,是只猫。阿法摸了摸那猫,却摸着了一手的血。
  终于摸到了自己的铺子跟前。阿法是凭借着那个塌了半个角的台阶认出他的店铺的,因为他的铺子已经没了门。原来作为门的那块木板,已经被整个地踢了下来,横挡在门洞里。没有了门的店铺如同一个没有了脸面的人,突然变得身份模糊不明。阿法踩着门板走进了门洞,屋里很暗,他睁了很久的眼睛,才渐渐习惯了黑暗。他发现屋里出奇地拥挤,每一样摆设,都已经从一件碎成了几件。
  他马上想到了温哥华大酒店那三百件衣服。他顺着窗边摸过去。前,后,左,右,什么也没有。那六叠几乎堆到天花板的衣服,仿佛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似的从他的店铺里消失了。
  “刀砍的!枪杀的!我丢你老母啊!”
  阿法冲到街上,仰着脸扯着嗓子大喊了起来。一天的星斗被震落下来。他还想喊一些别的,可是他喊不出声来了。他觉得额头和脖子上的筋爆裂了,流了一身的热浆。他觉得那些回旋在半空的声音听起来竟有几分耳熟——那是阿爸当年杀猪杀牛时牲畜发出的嚎叫。
  突然有人从背后扑上来,捂住了他的嘴。“别喊,他们现在去了日本城,一会儿还会过来。”
  那人讲的是英文,是瑞克。
  “我在这里等了你很久了。”瑞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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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0-25 10:27:43 | 显示全部楼层

阿法的喊声唤出了那些隐藏在黑暗里的人,街面上渐渐出现了三三两两的人群。人群呆站在千疮百孔的街上,仿佛出来的只是身体,心却不知道丢失在哪里了。隆记的店主是第一个清醒过来的。他不声不响地走到瑞克身后,对着瑞克的后脑勺狠狠击了一掌。瑞克不备,身子布袋一样地软了一软,又挺住了。

  “洋番,打死,打死他!

  人群都醒了,迅速汇集拢来,将瑞克牢牢地裹在了中心。

  “别,别打,他是,他不是……”阿法想对众人解释,可是阿法那天完全词不达意。阿法只是紧紧地抱住了瑞克,于是拳头一个个地落在了阿法身上。当人群意识到拳头落到了自家人身上时,阿法已经丢失了一个门牙。

  阿法扶着瑞克在门洞里站住了,自己门神似的挡在了前面。众人不远不近地盯着他俩,黑暗中一双双眼睛如狼目绿莹莹地生光。

  “瞎眼了,他,他是自己人。”

  阿法呸地吐出了一口血痰。

  砰,砰。不远处传来两记沉闷的声响。

  “枪,洋番开枪了。”有人说。人群颤了一颤,拖着肥厚的影子,潮水似的朝着一个个黑暗的门洞退回去。

  “是日本人开枪了。”瑞克对阿法说,“日本城有枪有自卫队,华埠什么装备都没有。那伙人在日本城呆不住,马上会转回唐人街。”

  “这里有多少女人孩子?”瑞克问。阿法飞快地算了一算,说这条街上都是光棍,女人孩子加起来不超过二十个人。瑞克说你去把女人孩子集合起来,我有个朋友是日本商会的秘书,我把他们都带去日本城避一避。你们男人都回屋躲起来,不要点灯,天亮之前不要出门。骑警大队人马应该很快就到,可能会封埠,不让任何外人进来——你们就安全了。

  瑞克又从衣兜里拿出一个布包,递给阿法:“你小心点,是真家伙。”阿法的手指轻轻一碰就知道,一把手枪。

  这时,天边又滚来一片闷雷,地开始嗡嗡地颤动。洋番又转回来了。

  阿贤吾妻:

  旧年底吾收到金山官府之银票计九百余元,是吾友亨德森先生为吾聘请律师,状告前年洋番结伙入华埠,劫毁吾衣馆之事所得之赔偿。吾本欲将此款用于今年回乡之盘缠,后闻乡人在成水埠之外二十里处之二埠(即新西敏士)垦田种生果菜蔬,卖与远乡近邻,生意十分兴隆。吾与阿林亦效法之,于年初搬至二埠,将赔偿之银买地垦田,或许天佑我年成大好也未可知。吾三次开衣馆,皆因种种不测而未能善终,故决意不走旧路。赔偿余款仍得四五百元,乃一人之过埠税银。若阿母执意不肯放妻来金山,可否让锦山儿先过埠?农庄新开张,万事艰难。阿林已是五旬之人,吾亦四旬有加,急需后生帮衬。阿母或许不舍锦山离家,盼阿贤多多劝慰。接此信后可嘱阿叔或虾球去广州询问船期,尽早启程。

              夫得法

               己酉年三月二十九日 于金山二埠

  

  宣统二年(公元一九一○年)春,广东开平和安乡自勉村

  墨斗背着锦河走过村口的那条无名河,太阳正好,照得他额头上的汗水滴滴如珠。六指从挎篮里抽出一条汗巾,追上去递给墨斗。墨斗将坠拉下来的锦河往上耸了一耸,也不接汗巾,却只是嘿嘿地笑——六指知道他是怕弄脏了汗巾。墨斗一笑,六指觉得天地突然雪白地亮了一亮,那是墨斗的牙齿。自勉村的男人个个牙齿黄垢参差,只有墨斗的牙齿如同一排被海水漂了又漂的珠贝,白得有些泛青。

  墨斗是虾球的姨表弟。自从虾球娶了阿彩之后,就升级做了方宅的管家。几十亩田,三进的大院,两大家人,十数个长工下人,虾球管不过来,就叫了表弟墨斗来帮忙。墨斗过来是打杂的,打杂的意思就是:方宅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随意支使墨斗来填补空缺。连灶房间做饭的阿嫂,都可以打发墨斗去村口的杂货铺去打一瓶酱油。

  墨斗的名字随意地挂在每一个人的嘴上。刚开始时只是一种习惯,一样便利。日子一久,人们渐渐发现方宅的日子若缺了墨斗,就有些不一样。墨斗放在任何一个空缺里,似乎都方圆大小合宜。若把方家的日子比做马车牛车上的轮子,墨斗充其量不过是那轮子上的一层油,没有墨斗,轮子也照样转,只是突然间转得有些锈涩了起来。

  锦山和锦河兄弟两个是最先发现墨斗的好处的。

  墨斗叫得出林中每一样鸟的名字。墨斗只要听见树上知了叫上一声,就能准确无误地知道知了藏在哪一片叶子底下。墨斗能一头扎进无名河底,一个水泡也不打,半晌不露头,把锦河吓得直喊救命。墨斗能把芭蕉叶子摘下来,放在盐水里泡软了,揭下表层的厚绿,留了一层丝薄的筋络,卷成一个细卷,含在嘴里呜呜地吹,吹出风过林雨落地的声响。墨斗只要瞅上路边的鸡公一眼,就知道那只鸡能不能斗赢别的鸡。

  可是墨斗也有墨斗不会的事。

  墨斗白起了一个好名字,其实不识字,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识。有一回,墨斗怯怯地问锦山他的名字写出来是什么样的?锦山想了一想,就去阿妈的房间拿了一张纸出来,写了“谢屎堆”三个字,让墨斗用饭粒贴在自己身上,满村走动。六指看见了,顺手扯了根晒衣服的竹竿,将锦山打得哭天嚎地。也就是那天起,六指决定让墨斗陪两个孩子一起读书。

  婆婆麦氏知道了,就紧了脸,说一个下人,识字有什么用?费钱费心神的。六指说阿妈这个下人整天和山仔河仔混在一处,若不识几个字,知道些书理,怕把你孙子带坏了。麦氏听了,不再有话。六指要做的事,只要捎上两个儿子的名字,就能畅通无阻。

  学堂在源溪里,离自勉村有几里地,是耶稣教士开办的,各村的金山客也都捐了钱,所以学堂里的学生,有许多是金山客的孩子,当然是男孩。先生教诗书,耶稣教士教算学和圣经课。耶稣教士不仅教圣经,还教唱歌。逢年过节,耶稣教士就挑几个年岁大些的孩子来排戏演戏,让家里的阿妈阿公阿婆都来学堂观戏。今天是复活节,锦山给挑了去练戏——阿法来信催了几次锦山过埠的事,麦氏百般不舍,将船期拖了又拖,至今尚未成行。六指约了村里几个金山客的女人,一同去学堂看戏。锦河原本一早就要跟阿哥一起去学堂的,却因夜里闹了些风寒,有些热度,就多睡了一会儿,和阿妈一道起身。

  路上带的东西,一个竹篮子,半边是鸡蛋,半边是芝麻饼和千层糕。鸡蛋是带给学堂的先生的,糕饼是路上饿了吃的。六指挎着篮子走到天井,就看见婆婆麦氏手里捏着一只碎鸡蛋,在骂阿彩:“早点起床查一遍,哪会有这种事?如今我是叫不动你了。这个家里,我差得动谁啊?”六指问阿彩怎么了?阿彩说不知道是哪只鸡下了个软壳蛋,给踩碎在窝里了。

  六指对阿彩使了个眼色,说以后起床,先查一遍鸡窝,省得再出这种事。你赶紧去给老太太烧个暖手炉子,天还是冷呢。阿彩说还冷啊?日头都照得身上出汗了。六指又使了个眼色,说叫你你就去嘛,难怪老太太说叫不动你,都懒得脚底生蛆了。阿彩这才明白过来,转身进了灶房。

  待阿彩走了,六指便叫锦河过来给阿人请安。麦氏拉了锦河的手,眼角眉梢的竖纹便都渐渐地变成了横纹。“河仔你今天还发热,就不去学堂了吧,在家陪阿人说话。”锦河说我要去学堂看阿哥演戏。麦氏就拍了拍额头,说瞧阿人这个记性,忘了你阿哥今天要演戏。河仔你告诉阿人,你阿哥在戏里演的是什么?锦河说是驴,阿哥扮的是驴,叫耶稣骑着进城的。学堂排的是耶稣骑驴进耶路撒冷城的那场戏。麦氏说这个先生该打,怎么叫你阿哥演个畜牲?锦河说阿哥一排戏就笑,先生就罚他演驴。麦氏听了,咧开缺牙的嘴呵呵地笑,说该罚该罚,着实淘气,哪像我河仔老实忠厚。

  六指就来拉锦河,说阿妈我们得走了,阿珠阿莲她们在村口等着呢,要不就赶不上开场了。麦氏的眉心蹙了一蹙,说你也要去啊?那黄毛红毛的地盘,你们年轻媳妇也敢去?六指知道婆婆说的是那几个耶稣教士,就笑,说阿妈他们都学了我们的样子穿长袍留辫子,粗一看,还看不出是洋番呢。都会说我们这里的话,比外江佬还和善些呢。麦氏哼了一声,说洋番要是能和我们一样,那狼也就和羊一样了。便冲着灶房喊了一声墨斗。

  墨斗正蹲在地上磨刀。今天一大早阿彩把家里所有的刀都拿了出来,让墨斗磨。有砍柴的刀,剁肉骨头的刀,切菜的刀,削薯仔的刀,剃猪毛的刀,摆了一地。墨斗这会儿磨的是削薯仔的刀,刀锋上沾了黏黏一层石浆。墨斗拿了一张油纸把石浆抹去了,将刀举到眼前,吹了一口气,刀就嗡地响了一声。听见老太太喊自己,墨斗把刀往腰上一别,就往外跑去。

  “你陪河仔和太太一起去学堂。学堂里人多嘴杂,你照管好太太,戏散了就回。”

  墨斗点头说知道了。墨斗的回话里干瘪瘪的全无水分,水分都藏在眼角眉梢里了。从方宅走到学堂,一脚不歇,也得走半个时辰。若中间略微歇一歇,喝口水吃块饼,就是一整个时辰了。这条路虽然天天陪两个少爷走,走得很是熟腻了,却是从来没有和太太一起走过。

  一个宅院一二十口人里,墨斗跟谁都能说得上话,可是墨斗唯独极少和太太说话。其实太太对墨斗很和善,不像老太太那样威严。然而墨斗不怕老太太的威严,墨斗反而怕太太的和善。老太太的威严是简单的威严,简单的威严用简单的沉默就足够应付。可是太太的和善里却有许多的内容,所以墨斗的沉默也就不仅仅是简单的沉默了。墨斗的沉默里有一些连他自己都惊讶的内容。怕归怕,墨斗还是愿意和太太一起上路的。

  墨斗抬头,就看见太太已经脱下了棉袍,换上了夹袄。太太的夹袄是新做的,半长至膝,藕荷色的底子,通身绣着墨绿的文竹。斜襟的盘花布扣上,拴了一条葱绿的手巾。除去了笨重冬装的太太,身材显得有些丰腴,文竹在衣服的凹凸之处轻轻颤动,仿佛有风经过。太太的髻上,斜插了一根玉簪,玉簪的一头挂了一串玛瑙坠子。太太身子一动,那坠子就在耳边叮当作响。墨斗觉得那声响一下一下地把自己敲得分了心,呼吸就有些磕磕绊绊起来。

  “太太,我、我来。”墨斗指了指六指臂弯里的竹篮。六指说不用了,你看好河仔,他身子还没有好利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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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0-26 10:21:29 | 显示全部楼层
  锦山走的那一年蚕蜕了壳一样地疯长,声音突然就粗了扁了,有几分鸭公的味道。阿彩给锦山洗头,说大少爷长胡须了。十五岁的锦山,站直了身子,已经和墨斗一般高矮了。过年祭祖的时候,换上长袍马褂,看上去已经是个大人了——只是依旧愚顽不化。锦山从小无病无灾,身架像是粗壮的毛竹,劈不散,拨不动。锦河在锦山边上一站,却看不出丁点的相似。锦河自生下来便是多灾多病,身骨一直还没来得及长开,像是没发好的芽菜,细得仿佛轻轻一捏就断。连那读书的声音,也是蚊蝇哼哼的,毫无锦山的霸气。
  六指听锦河念了一会儿书,听累了,探出头来,看见院子墙角的一丛竹子,不知何时竟变了颜色,青不青黄不黄的,倒夹杂了些星星点点的白。走出去一看,才看清是细细一层的竹米,心就咚地跳了一跳。
  六指知道竹子长寿,少则数十年,多则百年,年年青,年年长。只是竹子若一开花,便死期不远了,所以乡人有“竹子开花,改朝换代”的说法。大清的气数尽了,皇上下了台,现在是民国了。可是民国真是民的国了吗?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依旧是盗匪猖獗。上个圩日赤坎镇上的公学里,几十个学童加上老师,就在光天化日之下一同被盗匪劫持。从前皇上管不了的事,国民政府依旧管不了。朝代是换过了,竹子却还开花,莫非是阿法那里出了什么大事?一时就心神恍惚起来,赶紧回屋找纸找墨给阿法写信。
  铺开纸,一窝的心事聚不成团也聚不成点,竟下不得笔。六指近来心事极多,乱糟糟的理不出一个头绪。六指的心事里有阿法,有锦山锦河,有麦氏,也有正在修建中的碉楼。这些都是六指说得出口的心事。说得出口的心事是轻的,而说不出口的心事,才是沉在塘底的石头,清清寡寡那么几块,却是摸不着也挪不动。
  自从前年被墨斗从土匪朱四那里背回来之后,方家上上下下的人,没有一个问过她那两天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众人虽然没问,可是众人的疑问都已经写在脸上了。麦氏的话越来越少了,可是麦氏却越来越经常地叹气。麦氏的叹气有好几种样式。有时候那叹息是从鼻孔里哼出来的,六指知道那是哼给她听的。有的时候,那叹息是从舌头上滑落下来的,那是叹给别人听的。有的时候,那叹息是在心腑里含了很久,含不动了,才从两唇之间风一样地漏出来,那才是叹给她自己听的。六指在天井里走过,总能感到脊背上毛刺刺地痒,她知道那是下人们贴在她身上的目光。六指觉得方家宅院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房间里都有一些嘁嘁嘈嘈的声响,可是只要她一走进那些角落那些房间,这些嘁嘁嘈嘈的声响就会戛然而止,世界陷入一片沉默。
  可是所有这些沉默都叠加在一起,也抵不过阿法一个人的沉默。其实这一两年里阿法的信写得比平日似乎更频繁些,说的都是修筑碉楼的琐事。从楼顶的罗马式廊柱到大门口的灰雕花饰,每一样用料每一个细节都不厌其烦地交代了一遍又一遍。可是阿法却没有问那件事。阿法甚至连那件事的边都没有碰擦过。阿法的沉默陷落在所有人的沉默之中,可是阿法的沉默却比所有的沉默都要触目惊心。世上无论如何厚重的沉默,都是可以穿越的。六指知道怎样去穿越。她比他们所有的人都更有耐心。她可以用她的沉稳一寸一寸地去凿,她终将凿穿他们的沉默。可是阿法的沉默却让她恐慌。她不知道阿法的沉默有没有边界,她觉得自己一下子没了底。
  这时墨斗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说太太你吩咐的事办完了。墨斗说这话的时候,并不看六指,只是盯着自己青布鞋的鞋面。墨斗说的事,是指碉楼神龛和祖宗灵位的位置。在原先的设计中,这个位置在顶楼,是纵护全宅的意思。可是六指想到年迈瞎眼的麦氏,焚香拜祖爬不了那么高的楼,就让把设计改了,挪到二楼。六指有这个想法的时候,碉楼已经盖到四层了,盖楼的人就有些不情愿回过头来改动二楼的布局。
  六指问墨斗你见过先施的刘先生了吗?墨斗说见过了。六指问刘先生同意改动了吗?墨斗说同意了。六指问刘先生说没说明年什么时候完工?墨斗说他说尽快。六指说你盯着点,日子都定好了,是明年正月的最后一个圩日——正逢正月二十二日,是迁宅的黄道吉日。这个日子,早在旧年碉楼动土的时候就已经择好了,连祭祖驱邪的道士,都一并付过了礼金。
  墨斗听了这话只是不做声。
  六指扑哧一笑,说问一句答一句,你平常一车一斗的话都哪里去了?墨斗依旧盯着自己的鞋尖,不说话。六指看着墨斗,半晌,才说这个大院里,还有谁信我呢?连你也这样。墨斗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六指,只见六指的眼窝里浅浅地浮了一层泪,心就软了,口气也软下来,问明年搬家的事,她松口了吗?六指当然明白,墨斗问的是麦氏。盖碉楼虽然是阿法的主张,可是麦氏至今还不肯松口同意搬家。
  麦氏不肯松口,有自己的理由。麦氏说她已经在旧院里住了几十年了,伺候过老的也伺候过小的,住熟了,不想挪窝。麦氏还说碉楼太高了,她一个瞎子两只小脚,爬不动。六指说阿妈我雇个人来专门背你。麦氏不吭声,半晌才说:“我不像你,让谁背都行。”六指的心沉了一沉,就明白了婆婆不肯搬家,不是婆婆自己说的那些原因。
  从旧年碉楼翻土动工开始,麦氏就病了。麦氏的病甚是古怪,不吐不泻,没有热度,也不打摆子,浑身上下并无酸痛之处,只是没有胃口,终日嗜睡,日渐消瘦。请了好几位郎中,也吃了几十服汤药,仍未见好。这几日越发沉重起来,神志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的时候,只是仰脸定定地看着天花板,却不说话。话是糊涂的时候才开始说的。前天吃完早饭,麦氏又糊涂了起来,披头散发地坐起来,嘭嘭地拍着床板骂阿法:“我上县太爷那里告你忤逆不孝,你这黑心白眼的狼啊,你阿妈六十寿辰你也不回家啊。”
  六指赶紧将麦氏扶着躺下了,说阿妈,阿法的钱都盖了碉楼了,可是阿法盖楼也是让阿妈你享福呢。麦氏一把擒住了六指的手腕,指甲尖尖地陷进六指的皮肤。“那个楼,是阿法给你盖的。阿法盖了楼给你,才没钱回家。你若不叫人捉去了,我阿法的钱是买田买地的,盖什么楼?”六指说阿妈咱们一家人搬进新楼,把旧宅卖了,也一样买田。
  麦氏把两只瞎眼睁得天一样的大,愣愣地盯着六指,许久,才狠狠地呸了一口,说谁和你是一家?你从朱四那里回来,你还敢说自己是方家的人?六指挣开麦氏的手,觉得地在她的脚下裂了一条缝。那条缝载着她一寸一寸越来越低地陷落到万劫不复的泥尘里。她突然明白了,麦氏其实一点儿也不糊涂,麦氏只是借着糊涂,把清醒的话给说出来了。
  六指撩起衣襟,擦掉了颊上的唾沫,颤颤巍巍地走出了麦氏的屋子。屋外站着几个下人,各人都不看她,只做着自己手里的事。六指知道他们都听见了。在这一群人她一眼就看见了墨斗,墨斗正在修补一个破了洞的米箩。墨斗的眼眶眦裂了,流着血。墨斗一把扔了手里的竹片,把头咚咚地撞在柱子上,说太太你让我说呀,你为什么不让我说?
  六指厉声喝道:“老太太病了,你也跟着病?说那些没用的话。都干活去!”
  从那天以后,墨斗见了六指,脖子梗梗的,像要打斗的鸡公,却不太有话了。
  这会儿六指见墨斗脸色活泛些了,就一边收拾砚墨纸笔,一边闲闲地问墨斗你今年二十五还是二十六?墨斗说年尾的生日,两头都算得上。六指说你这个年纪,怎么还不提亲?墨斗不回话。六指说他阿婶那边的阿月,怎么样?阿月是阿法婶婶的使唤丫头,今年十八,也到了该许人的年纪了。墨斗还是不说话。禁不住六指紧逼,才说那走路的样子,鸡母似的。六指说阿月勤快老实,长得也不赖,你看前面就行了,谁让你看背后了?墨斗忍不住笑了:“我也没想看,她在你前面走路,你不看都躲不过。”六指说我看她配你就好。你娶个屋里的媳妇,将来跟虾球一样,也就长长远远地在这里住下来了。
  墨斗听了这话,才说太太觉得怎样都行。六指说那我过两天叫三婆到你家提亲。
  墨斗低了头就往外走,走了一半,又转回来,顿了一顿,说太太你为什么不让我讲话?我替太太冤呢。将来老爷从金山回来,要信了人的胡言,还怎么好?六指笑了笑,说他要是信了,你讲一百遍也没有用。他要是不信,还用讲么?清自清,浊自浊,你讲不讲,又有什么关系?墨斗无话,就走了。六指探出窗来,吩咐墨斗:“你去堂屋看一眼,教书先生到了用茶点的时候没?若没到,就别打扰他。若到了,就喊河仔过来,说我找他。”
  一小会儿工夫锦河就跑了过来,问阿妈你找我?六指说你阿爸花了这么多心思银子盖了这座碉楼,都是墨斗在监工,阿妈一眼都没看过。明年年初就完工了,今天你陪阿妈过去看看。锦河面有难色,说阿人她,不让,出门。
  六指冷冷一笑,说朱四都没能关住你阿妈,谁也别想关住我。你放心,你阿妈气数未尽,命里该死的,坐在家里也得死。命里未到死的时辰,刀架在脖子上也伤不了身。锦河也在家里憋得久了,正想找个机会溜出去转一转,有了阿妈这话。胆子就壮了些。
  母子两人直直地朝门外走去,迎面就撞上了阿彩。阿彩刚说了一句“老太太”,六指定定地看了阿彩一眼,就将阿彩看得浑身都是窟窿。阿彩那后半句没说出来的话。便生生地给堵了回去,只好对几个保镖家丁使了个眼色,让紧紧跟上。
  六指走下方宅的台阶,踩到了门前的那条沙土路上。刚下过一场雨,天却尚未全开,有几朵太阳花,在云缝里隐约地闪动着。路有些湿,绣花鞋踏上去,觉得出鞋底的水汽。六指一抬头,就让太阳花割了一眼。路边的水芭蕉树开满了肥大的白花。起了些风,风将那叶子和花摇动起来,是一种陌生的光影。六指想朝那光影走去,却只是腿软。六指的脑子拖不动六指的腿。一两年没有出门了,六指不认得路,路也不认得六指了。那路,那太阳,那风,那树,都在合着伙儿欺生。
  六指磕磕绊绊地走了几步路,一眼看见了那座楼。原先择址的时候,风水先生看中的是村口的一块高地,那是龙口吐龙珠的好地方。可是一村的人都不肯,说在村口盖这样高的楼,把一村人的福运都给遮蔽了。所以无奈,才把楼址挪到了村尾芭蕉林旁边的那片荒地上。那楼走是要走几步才能走得到的,可是看却一抬头就看见了。当然“楼”是六指心里的说法,其实在这个阶段,六指看见的,只是一片挡得严严实实的竹棚。搭这样的竹棚,一是为了不让别人看见尚未完工的楼样,二是为了刮风下雨的时候给泥水匠有个遮挡。
  六指虽然看不见竹棚里的楼样式,可是六指却看见楼的高了。她知道楼才盖了四层,可是就这四层的高,已经把她吓住了——她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这样的高,只觉得周遭的房子周遭的树,周遭的一切突然就矮小得没了章法,而那裂了几条缝的天和云里那几朵隐隐约约的太阳花,仿佛就在楼顶上晒挂着。六指掩了心口叫了声阿法哟阿法,惊得说不出话来。
  “河仔,你说这楼,是咱们乡里最高的吗?”六指问儿子。
  锦河说阿妈,皇帝的金銮殿我们没进去过,这一乡里,肯定没有比这高的了。就是源溪里的那个耶稣教堂,都只有两层楼呢。
  六指眼里,渐渐有了些光亮,仿佛是太阳花掉进去了。六指轻轻地叹了口气,说河仔你长大了,跟你阿哥一样,去金山帮衬你阿爸。你阿爸太辛苦了。锦河问阿爸什么时候来带我走?六指说你长大了,他就来了。河仔你舍得离开阿妈吗?锦河没回话。十二岁的少年,还不知道什么叫离别。锦河的心里,在想着些别的事。半晌,锦河才问六指,阿妈你说金山,果真遍地是金子吗?六指说哪来的遍地黄金呢?那是你阿爸一个毫子一个毫子省出水来,攒了几十年才攒下的。锦河说这里的人家也是一个毫子一个毫子地省,怎么盖不起我们家这样的碉楼呢?
  六指无言以对。
  “太太,太太!”阿彩远远地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过来。
  “老、老、老太太……”阿彩说。
  六指站着不动,听着阿彩牛一样地喘气。六指知道阿彩慌乱的时候是不能催的。阿彩必须把这一口气喘匀了,才能说全一句话。
  “老太太,吐、吐血了。”阿彩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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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0-26 00:28:41 | 显示全部楼层
三人便去河边会合了众人,一起上路。一大一小两个男人行在前头,五六个女人跟在后头。女人们在一起,说的就是关于男人的话题。六指问阿莲你家阿权什么时候到?阿莲说快了,听说已经到了香港,等着那边医院来信,就去接人。两人讲的是阿权的尸骨。阿权得了肺痨死在金山,已经七年多了。阿莲做了七年的寡妇。刚守寡那年,阿莲的髻子上插的是白花。到了第二年,阿莲髻子上的白花换成了黑花。那朵黑花再也没有摘下来过。
  其实,阿莲没戴白花黑花的时候,就已经是寡妇了。阿权在金山娶了个妾,十几年里才回过一趟家。那趟回家,带走了大儿子。阿权病了很多年,阿权活着的时候,是那个妾在茶寮里做事养着两边的两家人。阿权死了,那个妾就又嫁了人,还当妾。现在给这边家里寄银信的,是阿莲的儿子。阿莲说阿权知道自己要死了,所以带了儿子出去,让儿子接替他养家。阿莲说阿权是个有良心的男人,不会丢下这边家里不管。阿莲说阿权临死交代了儿子,一定要回家落葬。阿莲说换过龙凤帖的,和露水夫妻就是不一样。男人活着跟谁过,那是男人一时的兴起。男人死了跟谁入葬,那才真正看出男人的心意来了。阿莲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泛起了两朵桃红,仿佛是一个坐在花轿里候嫁的女人。
  阿珠哼了一声,说回不回来,是看人的。昌泰婶跟昌泰叔是换过龙凤帖的,不是照样死了也没见着人吗?昌泰婶是旧年死的,是六指按女儿的名分做的发送,昌泰叔一直没有露面。阿珠说这话,也是有因缘的。阿珠的男人旧年年底回来了。从东莞娶回来一个妾。男人这回呆了四个月就走了,急着回去挣钱筹集人头税款,却一直没说到底要带哪一个女人去金山。
  众人就问六指:“你家阿法好些年没回来了,是不是也在外头有了人?”阿法上次走的时候,锦河刚满月。转眼锦河已经上了学堂,阿法这几年手头紧。虽然还是隔几个月寄一封银信,那数额却小了许多。六指写信问阿法那头到底出了什么变故,阿法说三言两语讲不明白,还是将来回家见了面再说,她便知道阿法遇上麻烦了。她心里有了各样的猜测,这些猜测坠得她的心沉沉的,脸上却一味地笑,说有了人才好呢,倒叫我省心了。
  走了半程路,女人就走乏了,就找了个僻静朝阳之处坐下了,拿出些糕饼点心来吃。锦河在墨斗背上睡了一路,口涎淌了墨斗一肩。墨斗将锦河放下,交给了六指,自己远远地坐开了,脱了外边的夹袍,坐在一块石头上晾汗。石头边上长了一蓬旺旺的草,草叶上歇了一只黄底黑花的大蝴蝶,那黄那黑都如同窗花纸的边缘,分明得几乎带了剪刀的痕迹。阳光很重,压得蝴蝶的翅膀轻轻地扇动。
  要是带了蝈蝈笼出来就好了。墨斗心想。这只蝴蝶捉了放在蝈蝈笼里,挂在太太的床帷上,才是好看呢。
  起风了。大太阳里的风是轻软的,风已经被太阳磨去了棱角。风把墨斗的汗味送得很远,一直送到女人们聚堆的那个角落。墨斗里头穿的是一件粗布褂,洗过了很多水,缩得很是紧小,一身的腱子肉似乎随时要从布缝里挣裂出来。阿珠就问六指你家今年置了几头牛?六指说今年没置,都是前两年置的。阿珠朝着墨斗努了努嘴,说那不是你家新置的牛?膘壮着呢,耕田最好。众人稀里哗啦地笑成了一摊。女人们离了公婆的约束,话语就有些放肆起来。
  锦河扯了扯六指的衣袖,说阿妈我屎紧。六指平常家教严,不许两个孩子随地拉屎撒尿。可是一眼望去,四野一片开阔,并无救急方便之地。几步之外有两棵树,勉强算是遮挡。树旁有一堵墙,早先大约也是人家,如今败落了,只剩下半人高的一片残壁,六指便领着锦河朝着断墙走去。
  锦河走到墙后,撩起衣摆蹲了下来。突然,他觉得耳畔有一阵虎啸似的风声,接着就落入了一片没有一丝缝隙的黑暗。刚开始他还以为自己失脚跌入了一个深坑,过了一会儿,他感觉到他的身子在挪动,而他的脚却没有着地。他仿佛长了翅膀,鸟一样地凌空飞着。他听见一个沙哑的外江口音在说:“快,要来人了。”这时,他才意识到他遇上了歹人。
  六指是听见了响动才回头的,当即大叫了一声。她的嗓门一下子撕裂了,喉咙口泛上了一丝腥咸。可是她一点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她被一只馊臭的袜子堵住了嘴。后来她才回想起来,那天她叫唤的是“墨斗”。
  阿珠第一个发现六指和锦河不见了。阿珠回头找六指母子,突然发现三个黑衣大汉举着两个布袋,如三只硕大的蝙蝠在贴着田埂飞跑。有只布袋里露出一双绣花鞋,在不停地踢蹬扭动着。
  “劫、劫人了……”阿珠的嘴唇抖了半天,抖得满嘴是牙。
  靠在石头上打盹的墨斗倏地醒了,没顾得上穿上大褂,起身便追。后来阿珠多次红嘴白牙地诅咒发誓,说墨斗那天的身子和腿是分成了两段的。墨斗的腿根本管不了身子,腿扔下了身子,径自狂奔。在几乎与黑衣大汉齐身的那一刻,墨斗突然想起了早上匆匆离家时别在腰上的那把削薯仔的刀。没想到刀竟然被他磨得如此之快,他觉得只是轻轻地擦碰了一下,身边的那个黑衣人就如一只装了半满的米袋那样塌软了下去。可是那个黑衣汉子在倒地的那一刻,突然紧紧地拽住了墨斗的脚。拖了一只沉重的米袋的墨斗,跑起来就不如先前那么轻快了,眼睁睁地看着另外两个黑衣汉子扛着六指和锦河渐渐远去。
  墨斗把刺伤了的黑衣汉子押回方宅,拷问出来那人叫金毛强,在一个叫朱四的土匪手下当喽啰。朱四在这一带落草为寇,打家劫舍,专盯金山客的家人。朱四要的赎金高,少一分一厘就撕票,极是心狠手辣。麦氏一听,两眼一黑就晕了过去,阿彩灌了一杯胡椒水才醒过来,却是站不动了。虾球说报官府吧,好歹有金毛强在我们手里。墨斗说金毛强不过是个扛旗开路的小喽啰,朱四不在乎,他就是死一百遍也抵不得一个太太和二少爷,还得立即打点赎金。
  麦氏问得多少赎金?金毛强说少了五百大洋你们二少爷的命就不保了,朱四要的赎金从来没少过这个数——劫匪平时只劫男丁,不动女人。女人不值钱,许多人家不愿出钱赎女人。只是六指那天喊叫了,才一并裹卷了去。
  麦氏上牙下牙一咬又晕了过去,众人就抬去了屋里。虾球找了阿法的阿叔和阿婶商量,那两个生性懦弱,颤颤地做不得主张。最后虾球只好和墨斗擅自做主,立即变卖田产。
  田产卖得急,卖不得好价钱,零敲碎打地贱卖了,还不够数。又让阿叔和阿婶找了几样值钱的金银首饰,连着卖田所得的银两,一起包在一个布包里,准备赎人。
  那天是墨斗跟着金毛强去的。金毛强说见朱四决不能带凶器,进寨之前必要搜索全身,从头发丝到脚指头,若找着一片铁,就地斩首。墨斗听了,蹲在地上抽了半袋烟,一直没吱声。半晌,才把虾球拉到一边,说你去村口杂货铺买些炮仗回来,越多越好。虾球说你疯了,天都塌下来了,你还有心思胡闹。墨斗说你听我的,买回来,包严实了,放在猪圈里,千万不能让人看见。
  虾球果真买了些炮仗回来,扔在猪圈里。墨斗进了猪圈,叫虾球在门口把守着,谁也不让进来。半个时辰之后,墨斗手里拿着一袋烟走了出来。虾球问,墨斗你整什么蛊?墨斗扬了扬手里的烟袋,说都在这里了,你的炮仗。炸不炸得死一寨的人不好说,炸倒一两个是铁定的。虾球的脸色刷地白了,说你不是去送死吧?你娘把你交给我,我是要把你活着交回去的。墨斗嘿嘿地笑,说阿哥你放心,我是去把太太二少爷领回来的,我死了,太太怎么办?
  墨斗头天傍黑的时候走的,第二天深夜才回来。一屋的人都没敢睡,点着一盏长明灯守候着。墨斗衣裳褴褛,背着一团黑糊糊的东西进了院。众人仔细看了几眼,才看出是太太的发髻散了,一头长发黑云似的裹了一身。墨斗将六指放下,六指还没坐稳,就软软地栽倒在地。锦山扑了上去,抓住了阿妈的衣襟就摇晃,一家人昏天黑地地哭成了一团。
  过了一会儿,门口滚进来一个灰球,是锦河。麦氏紧搂了锦河,死蚕似的长指甲在锦河身上掐出一个个深坑。阿彩端来一碗米汤,让六指母子两个喝了一口,才缓缓地吁出一口气来。六指站起来,磕磕绊绊地走了几步,在麦氏跟前跪了下来,喊了声“阿妈”。麦氏的两只瞎眼死鱼珠目似的瞪着,却不回应。六指咚地磕了三个响头,说:“媳妇不孝,让阿妈操心了。”
  麦氏哼了一声,说我敢操你的心?自从你嫁到方家,我是管得了你的手脚,还是管得了你的心思?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阿法惯着你,我这个家婆不过是摆个样子。你若那天肯听我的话,不去那个鬼地方睇什么鬼戏,怎么会出这等事?我阿法在金山二十年省出水来,攒了钱回家买田买地,全败在你手里了。我阿法命苦啊,非得要找你这样的女人。
  六指跪在地上,一言不发。六指知道当年阿法执意退了那门亲事,换娶了自己,婆婆心里憋着一口污浊气,憋了些年还没有散尽。墨斗摸摸索索地从兜里掏出一个烟袋,正要点烟,虾球一把夺了下来,说你不活了?墨斗说不是那一袋了。墨斗点上烟,慢慢地抽了两口,才嘿嘿地笑了一笑,说老太太息怒,其实朱四盯上咱们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太太就是日日守在家中看住两个少爷,他也要寻上门来的。
  墨斗的牙齿照得屋里一片雪亮,可惜麦氏看不见。麦氏呸了一口,喝道:“你是谁?方家有你插嘴的地方吗?”抡起拐杖便打。麦氏没眼神,墨斗又闪得快,拐杖一偏就落到柱子上,咣的一声断成两截。一屋的人都知道老太太的威严,却从来没见过老太太在众人面前如此羞辱过太太、责打过下人,一时鸦雀无声。过了半晌,锦山才在麦氏跟前跪了下来,说阿人息怒,阿妈阿弟平安回家就好。家里损失的田产,将来孙儿给阿人挣回来,比现在还多。
  麦氏让这句话捣着了心窝子,眼窝就湿了。撩起衣襟擦起了眼睛,叹了口气,叫阿彩把六指锦河扶回屋去,擦擦身子,喝过莲子汤才进食——饿久了的人,不能立即暴食。
  待众人都散了,麦氏又叫过阿彩,说从今往后,你给我看好她,她要出门你立即禀报我。又说那个墨斗,倒比你家虾球有用。以后留个意,有合适的下女给说一门亲,将来就留在家中。阿彩答应了,正要走,麦氏又咳了一声,压低了声音,贴在阿彩耳根上说:“你去仔细看一眼,有什么地方,让人伤了没有。”阿彩会意,说知道了。
  从那以后的十几天里,麦氏天天在屋里闭门烧香拜佛。方家三进的宅院里,从早到晚回响着木鱼的梆击声和麦氏诵经声。
  有一天早上,阿彩走进了麦氏的房间。麦氏刚刚点上了香,对着墙上那张开始泛黄的方元昌画像磕头。阿彩说:“她、她、她。”阿彩是个沉不太住气的女人,一慌就口吃。麦氏直起身来,问怎么啦?有屁就放。阿彩顿了一顿,才说太太,她、她,来,月信了。
  麦氏捂住心口,身子如剃了骨头的鱼一样瘫软了下来。“阿弥陀佛。”麦氏喃喃地说。
  阿法得知六指被劫,已经是几个月以后的事了——是从回去探亲的乡人那里听说的。阿法很快就给六指写了一封信:

  阿贤吾妻:
  家中出了如此一样大事,妻竟不肯说与吾知,必是不忍叫吾担忧的意思。吾已决意在乡里建筑一碉楼以防御匪盗。今已觅得一建筑师,按照吾之吩咐完成一应设计图纸。所用工料,皆在成水埠购入,不日经香港运送回乡。全部筑造工程,已委托广州先施公司雇泥水匠包建。先施公司在此地有代理,与洋商合作多年,极有诚信。财资吾自当设法。只是吾再无盘缠回去亲自监工,只好托墨斗虾球等多加照管。请告母亲大人孩儿不孝,未能回乡为母亲暖寿。锦山之船期,有确切消息否?吾翘首以望。锦河暂时不要送去学堂念书,以防沿途再生不测,可在家中物色先生授课。并嘱墨斗寻访谙熟武道之家丁,购置中西武器,严守家门。望妻小心谨慎,出门必带男丁防身。切切。
            夫得法 庚戌年七月二十七日于金山二埠
  
  民国元年(公元一九一二年),广东开平和安乡自勉村

  早上起来穿衣的时候,六指觉出了自己的发福。袄子是旧年入秋时做的,如今扣起来有些费劲。弯腰的时候,腋下和肚腹的布料有些割肉。六指知道这是因为自己近来走动得少了。自从前年被歹人劫持之后,婆婆麦氏便把六指看得很紧。尽管雇了三五个身强力壮的家丁,片刻不离地守护着六指和孩子,麦氏还是不许六指擅自走出家门一步。六指既然不能出门,便只好关起门来练习字画——倒觉得手力有了些长进。六指推开窗户,听见新请的先生在教儿子晨读。
  盖夫秋之为状也,其色惨淡,烟霏云敛;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气栗冽,砭人肌肤;其意萧条,山川寂寥。故其为声也,凄凄切切,呼号愤发。丰草绿褥而争茂,佳木葱茏而可悦;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其所以摧败零落者,乃其一气之余烈。
  六指扶窗静听,隐约觉得熟稔,像是小时候跟着姐姐的儿子龙仔一起念过的,不知是欧阳修的《秋声赋》不?心想待下课去问问锦河——这念书的声音一听就知道不是锦山。
  锦山去金山快两年了。临行前,麦氏一提起锦山就叹气。麦氏的一口气长得如同灌堂的风,走啊走啊怎么也走不完。六指若劝,麦氏便说六指不疼男人就罢了,连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也不知道心疼。六指若不劝,麦氏便说六指是一心盼着全家都去金山,好留下她一个孤老婆子听凭生死。六指是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倒忘了锦山原是自己的儿子,该疼该哭的,本该先轮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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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0-27 01:58:34 | 显示全部楼层
  六指和锦河赶回家的时候,郎中已经号过脉了,正在收拾药箱准备离开。麦氏面如死灰,只有唇上隐隐一点朱红,那是没擦干净的血迹。鼻唇之间,只余了游丝似的一口气。阿叔阿婶那一房的人,早已哭成了一团。六指问郎中脉相如何?郎中说准备后事吧,这个病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攒到今天,是积重难返了。六指间不能再开一服汤药试试?郎中摇摇头,说到这个地步,只能求天了。
  六指送走郎中,一屋的人都抬头看她。她知道他们是在等着她哭。可是她眼中只是干涩,搜肠刮肚,竟无一滴泪。众人的目光在长长的等待中渐渐变得复杂起来。
  六指清了一下嗓子,说大家都别哭了,让阿妈静一静。有人响亮地擤了一下鼻子,说阿嫂辛苦了一辈子,谁能熬得住不哭?说这话的是阿法的婶子。阿法的婶子是一个极没有主张的女人,少言语,不多事。可是在这个时候,婶子却说话了。婶子的话不多,却很重,一个字一个字地砸在地上。六指对锦河说,你等在门口。又对众人说,你们先回屋歇一歇,我跟阿妈说几句话。阿婶领着众人往外走,一路走,一路打着哭嗝,说现在讲什么话都晚了。六指并不理会,关上了门。
  六指来到麦氏的床前,只见麦氏原本就瘦小的身子,如今缩成了一个孩童的样子。两只瞎眼黑洞洞地塌陷进去,像两个填满了哀怨的深坑。她知道麦氏这盏灯,已经耗到最后一滴油了。六指跪下来,抓住了麦氏鸡爪一样精瘦的手。“阿妈,我知道你在等阿法。我知道阿妈不喜欢儿媳妇,是因为阿法太疼爱我。其实阿法没有白疼我一场,因为儿媳妇是可以替代阿法,为阿妈尽孝的。阿妈你等我一等。”六指的手哆嗦了一下,因为有一根针,在她的手心扎了一扎——那是麦氏长得有些弯曲的指甲。
  六指松开麦氏的手,撩起衣襟,抽出了别在裤腰上的一把刀。刀只有一掌大小,套在一个镂花的银鞘里,是墨斗几年前从一个守衙门的兵丁手里高价买下的。这些日子里六指一直带着它防身。
  刀不过是一样替她壮胆的摆设。因为她根本不知道怎样使这把刀。她从小到大连一只鸡都没杀过。遇到邻舍杀猪宰牛,她就用两手捂了耳朵,远远地躲在屋角里,她听不得畜牲的哀嚎。她岂止听不得畜生的哀嚎,连鱼在油锅里翻尾巴都听不得。这一辈子,她只在一样活物上动过刀,那活物就是她自己。十七岁那年,她用昌泰阿妈切猪草的刀,砍下了自己的第六个指头。
  她把裤腿卷了起来,露出一些肉来。肉闪着粉白温软的光。她握着刀的手开始颤颤发抖。她一下子觉出了自己的老。三十五岁的六指已经没有了十七岁的果敢。十七岁的时候,她只有她自己,所有的心神都聚集在一件事上,她自然有上刀山下火海的胆气。=三十五岁却不一样,心神已经被分成了许多块,一块是丈夫,一块是儿子,一块是婆婆,最小的那一块,才是她自己。三十五岁的六指再也没有十七岁那种母豹一样心无旁骛的胆气。
  六指的刀举起来,又放下。放下,又举起。六指把左手放在右手之上,想让左手强逼右手行事。六指的左手说下呀,你下手呀。六指的右手说,不行,我怕呀。六指的脑子也乱了主张,一会儿听左手的,一会儿听右手的,左手和右手各自为政地对峙了很久。这时床上的麦氏突然哼了一声。那声呻吟如军令,六指容不得再想,刀就落了下去。锐利的疼痛从腿上直接爬到了心尖,她的心一下子抽得小了一块。她狠狠地喘了一口气,才敢看自己的腿——只割破了浅浅一层的皮。
  六指没有胆气再下第二刀。
  六指扔了刀,喊了一声娘。喊完了,才想起她原是没有娘的,眼泪汹涌地流了出来。那一天六指的眼泪不是用滴来计量的,只能用碗来计量。眼泪仿佛不是她自己的。只不过是借了她的眼目她的脸来仓皇地赶路。六指完全管不了她的眼泪。
  六指捡起了刀,朝着麦氏身边的那团空被褥狠狠地扎去。六指的手臂越举越高,一刀比一刀凶猛有力。棉花从破洞里飞出来,满屋都是舞动的白絮。麦氏的身体如同一叶扁舟,在六指剧烈的刀阵中颠簸起伏着。麦氏又哼了一声。这一声比先前的那一声悠长了些。六指听出来了,麦氏在叫阿法。
  六指举着刀,闭着眼睛剜了下去——朝自己的腿上。这一次她并没有感觉到痛。她只觉得有一阵麻木,如蚂蚁一样地爬满了全身。她试着挪动了一下腿,腿纹丝不动,仿佛已经从她身上脱落。她睁开眼睛,发现刀尖上挑着一块鹅蛋大小的红疙瘩,而红疙瘩的另一头,还连在她的腿上。
  疼痛从这一刻开始。她揪住刀尖上的那团东西,狠命一撕,于是那团红疙瘩便整个地落到了她的手心。温热,湿黏。她几乎觉出了它在跳动。“天爷。”她想大叫一声,可是她叫不出来。
  墨斗是第一个破门而入的。墨斗进屋,只见六指坐在一摊猩红的血迹上。六指把手里的东西塞给了墨斗,说:“快,叫阿彩,炖汤给老太太……”便仰面朝天地倒了下去。
  半个时辰之后阿彩端了一碗参汤进了麦氏的屋。屋里的被褥都已经换过了,地也擦干净了。可是阿彩还是闻到了空气中隐隐约约的血腥味。阿彩觉得肚腹里有一个软团一下一下地往上顶,似乎随时要冲出喉咙。麦氏的牙关咬得紧紧的,阿彩用汤勺撬开了她的牙齿,勉强将一碗汤灌了下去。
  麦氏喝过了汤,沉沉地睡了一个下午。傍黑时分突然醒了,睁开眼睛叫阿彩。麦氏已经两天没说过话了。阿彩闻声匆匆跑进屋来,只见麦氏掀开被子坐在床上,一双枯手在空中胡乱地抓挠着。
  “汤……汤……”麦氏断断续续地说。
  阿彩赶紧叫厨娘端来一碗莲子汤,麦氏只喝了一口,便吐在了碗里。“汤……那个,汤……”麦氏的两只瞎眼睁得大大的,黑洞洞地瞪着阿彩,一声接一声地叫。
  阿彩明白麦氏要的是中午的那碗汤。
  “那碗汤,你可不敢再要。”阿彩贴着麦氏的耳根说。“那是太太剜了自己的肉救你的,你还不快快好起来。”
  麦氏不说话,怔怔地靠在床头板上,一动不动。阿彩有些害怕起来,就要扶她睡下,被她一把抓住了。“刨花水。梳子。”麦氏说。
  “又不出门,梳头做什么?”阿彩问。
  “背我,去看,碉楼。”
  
  民国二年(公元一九一三年),广东开平和安乡自勉村

  锦河是把车子骑到芭蕉林边上的时候看到了路上的行人的。
  锦河的车子是三个轮的,六岁那年他阿爸从金山寄过来的。刚寄过来的时候,村里人没见过这样的车子,一村的孩子黑压压地跟在他的车后疯跑。他骑累了,别的孩子就要借他的车骑。孩子多,他不知道借给哪一个好,阿哥锦山就说你叫他们拿东西来换。果真就排了长长一队,有拿蝈蝈的,有拿野雀的,有拿玻璃弹子的,也有拿绿豆糕芝麻饼的。锦河不知道收哪个的好,都听锦山的兴致——哥俩在孩子群中呼风唤雨地神气了一阵子。过了几年村里别家金山客的孩子,也骑上了这样的车子,他的车子就不再是稀罕货了。
  这辆车他一骑就骑了六七年,车子就骑旧骑矮了。十三岁的腿长长地蜷曲在小小的轮子上,样子有些滑稽。他很想让阿妈给阿爸写封信,再要一辆两个轮子的,和源溪里学堂那几个耶稣教士骑的一样的大车子。阿妈说阿爸要攒回家的盘缠,不能再让阿爸花钱。他生下来刚满月阿爸就走了,他不记得阿爸的样子,他很想见到阿爸。可是他也很想要新车。阿爸和新车,他却只能选一样。他现在只好忍一忍,忍到阿爸攒到足够的盘缠回家时,再开口问阿爸要新车。
  正是中午,村里这时很是安静,连狗都难得吠上一声。路上的行人有两个,一前一后。前面的那个穿了一件崭新的带着折痕的灰绸大褂,戴了一顶黑色的毡帽,手里揣了一把黄油纸伞。戴帽的时节过去了,下雨的时节也过去了,那人从头到脚都是不合时宜的眼生。后面那个像是挑夫,戴了一顶竹笠,穿着一件打着补丁的短褂,裤脚卷得高高的,露出两腿的泥。肩上挑了两只藤箱,扁担的两头压得矮矮的,几乎碰到了地面。
  两人走得都很慢。前面那个人一路东张西望,刚开始时锦河以为他在找路,后来他才看出来其实那个人对路很是熟稔,因为那个人的脚根本不需要眼睛来引领,就能狡猾稳妥地避过每一条沟坎每一块石头。锦河很想跑过去看看,可是他不能。芭蕉林是阿人给他规定的边界,走过这条边界就必须有家丁同行。锦河只能跨在车上等着那两个人渐渐走近。
  那两人都仰起脸来看那座碉楼。楼四四方方的,顶层围了一圈圆柱子。那柱子中间细,两头大,料子像石头,也像玉,比石头白净光亮些,却又比玉黯淡些——那是云石修出来的罗马廊柱。楼面上开了许多扇窗,窗是细细窄窄的,并不起眼。有几扇窗的边上,还掏了几个黑黝黝的圆洞——那是防贼防盗的枪孔。窗户虽然细窄,可是每一扇窗上,都盖出了一个宽大的雨檐,雨檐的两头安了两个大大的圆球,远远看上去,每一扇窗都仿佛长了眼睛。
  那两人渐渐地走近了,就看见碉楼那扇厚重的铁门上首,有一块足足两丈宽窄的石匾。那匾上细细地雕了许多的花纹——是灰雕,枝叶蔓藤,一叶压一叶,层层叠叠地捧出了几朵花。花看上去眼生得很,像是洋花,都描过了色,黄金底,绿枝绿叶,赭石的蔓藤,花是一捧一捧的洋红。中间刻字的地方,还留着空白——这座楼还没有名字。
  两人在离锦河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前面的那个把头上的毡帽取下来放在手里扇着风凉,目光开始在锦河身上游走。后来目光固定在锦河胯下的那辆童车上,突然嘿嘿地笑了起来。
  “河仔这车太小了,你怎么还骑呀?”
  那人蹲下身来,两手扶住了锦河的车把。锦河看见那人的面颊上有一条百足青虫,正随着他的笑意轻轻蠕动。锦河一把扔了车子掉头就跑。跑到台阶上时,发现跑丢了一只鞋子。
  “阿、阿妈……”他跑进屋来,一把揪住了六指的衣襟。
  那个男人扛起了锦河丢下的单车,跟在锦河后边走。走几步,发现了锦河掉在路上的鞋子。他捡起来,吹掸了一下粘在鞋面上的鸡屎泥尘,把鞋子挂在车把上。六指这时正坐在厨房里,一边看厨娘蒸桂花米糕,一边纳鞋底。六指的鞋子是给墨斗做的。确切地说。六指是在替阿月给墨斗做鞋。墨斗和阿月的吉日定在十月初十。墨斗家里已经给阿月下了聘礼,阿月没有娘家,只能由方家出面给墨斗送回礼。阿月的回礼都预备妥当了,只欠下一双鞋子。可是阿月手笨,不会针线女红,所以六指只好替阿月给墨斗补上这双鞋子。
  锦河一头热汗地扎进了六指的怀里。六指听着锦河噗噗的喘气声,心想这两个儿子生性如此不同。大的那个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小的这个,有时像男,有时像女。她喜欢这两个儿子,却是不同的喜欢法子。大的是她的胆,小的是她的肠。胆是叫她长出些男人般的勇气的,肠是让她生出些女人家的柔情的。胆离她远些,肠却丝丝缕缕地牵着她的肺腑。她得倚靠那个离她远些的,而她的心却揪在这个离她近些的。
  六指撩起衣襟,擦了擦锦河额头上的汗珠子。问火烧着尾巴了?
  “阿、阿爸,回来了。”锦河指了指门外。
  “胡说。你阿爸上回写信来,说最早八月十五到。”
  “真的,阿爸回来了。”
  “你又不认得你阿爸,如何知道是你阿爸回来了?”
  “疤。”
  六指趿着放倒了脚跟的绣花鞋,呼地冲到门口,从瞭望孔里看出去,手上的鞋底掉在了地上。
  “上门。没有我的话,谁也不许开门。”
  六指一边吩咐家丁,一边跑上楼去。在楼梯拐角的地方,她看见麦氏正跪在方元昌的像前烧香。六指大叫了一声阿妈,阿法到家了。也不等回话,咣的一声关上了自己屋的门。六指在梳妆台前坐下,心犹跳得万马奔腾。很久没用过镜子了,玻璃面上覆盖着薄薄一层的灰。她用袖子擦开一个小小的扇面,就看见了一张青黄的脸,颊上稀疏地爬了几块褐斑。她就拉开抽屉,在角落里找到了一个胭脂盒子,那都是陈年的旧物了,早结成了一块石头似的硬疙瘩。六指用指甲挑出细细一小点,放在手心,用唾沫碾开了,往颊上唇上抹了一些——方有了点颜色。
  这才想起头上是光秃秃的一个髻子,竟然很久没有插过花了。倒是记得她最钟爱的那柄玉簪——那是阿法上次回乡时用一亩田的价钱给她买的,如今包在一块红布里放在镜子后面的暗屉中。簪头已经断了一截,可是簪尾的那串玛瑙坠子,却依旧完好鲜亮。终于把簪插进了髻子,断头藏进了头发里,倒是看不出来了。玛瑙在耳边叮啷地撞击着,撞得人突然有几分鲜活起来。
  六指还想换一换衣服,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六指听见了底下咚咚的敲门声。六指霍地站起来,几乎绊倒了凳子。那条伤腿上的皮虽然长好了,疤却绷得很紧。动作略一不对,就牵牵扯扯地生疼。再好的胭脂花粉,也遮不住这条瘸腿了。
  六指开了房门,没想到门外站着一个人。那人不防,几乎跌进了六指的怀里,是麦氏。麦氏站在半明不暗的过道里,仿佛是一片影子。麦氏把一团东西塞进了六指的手心,六指觉出了那是一团布。
  “你垫在那只鞋里,就不显得一只脚高一只脚低了。”
  六指觉得有一股温软,从心尖渐渐涌上来。“阿妈,我背你下楼,受阿法一拜。”
  阿法送走了一屋的客人,来到自己的房间,六指正在对着镜子卸妆。阿法拿起那根簪摸了一摸,断面有些粗糙。毛毛刺刺地刮着他的手。阿法翻起六指乱云一样的头发。阿法的指头在六指的颈脖上游走了一圈之后,终于在六指右耳和喉咙交界之处停了下来,那里有一块绿豆大小的圆疤。这块疤,是那年被朱四劫去时,朱四想轻薄她,她用头上的玉簪扎的。当时朱四急切地要赎金,就没敢再惹她。
  “还疼吗?这儿?”
  六指吃了一惊,问谁告诉你的?阿法哈哈大笑,说想想你都教会了多少人识字?现在方家的狗都认得字了,家里的事,你也瞒不住我了。六指明白了,是墨斗写的信。除了墨斗,谁也不知道。
  阿法说阿贤这根簪不要了,我过两天去广州给你买一根银的。如今新潮的女人不用玉的,都用银的了。六指说不用了,找个玉匠把断头磨一磨就好,这么贵重的东西,哪能就这样糟践了?阿法说再贵重也没有我方家的清白贵重。给你买座金屋都值,可惜我阿法没挣下这么多钱。
  六指哧地一笑,说听人讲你把金屋都捐给保皇党了,有这事吗?阿法问谁告诉你的?六指说你有眼线,我也有呢。后悔了吧?该买多少田多少宅呢,那个钱。皇上到底也没保住。阿法就叹气,说谁参得透这世上的事呢?若光绪帝活着,大清就还有救。江山落到那小皇上手里,不灭不行了。
  六指见阿法脸上的皱纹渐渐地深重起来,就揽了阿法的手团在自己的手里,说大清也好,民国也好,我们一介草民都无力回天,你就管住你的家就好了。六指噗的一声吹灭了蜡烛,屋里陷入了一团黏稠的黑暗。
  六指的身体比先前丰腴了许多。阿法的眼睛还没来得及细细探索,手就已经先觉出来了。六指的身体如一团火。阿法觉出了六指不曾有过的癫狂。事后,阿法抚着六指汗湿的头发,说阿贤下回就别吹灯,好吗?你身上的每一块疤,都是为我落下的。你让我看着,我就记下了。
  六指的眼泪在脸颊上渐渐干涸的时候,阿法已经响起了鼾声。六指记得阿法前次回来的时候,还没有这样的鼾声。六指忍不住把阿法摇醒了。阿法醒来,一时不知身为何处,嘟囔了一句阿林你别闹。六指怔了一怔,才幽幽地说:“阿珠的老公,旧年从金山回来,给阿珠染上了杨梅疮。你在外头,也找过人吗?”阿法说:“阿贤。这趟回来,我只住四个月。想早些回去,把建碉楼的债还了,再把人头税攒下,带你去金山。”
  六指觉得这话像是回答,又不像是回答,却是不能再问下去了。
  六指说我走了,阿妈怎么办?阿法说我再借几个钱,把你和阿妈一起带走。六指叹气,说阿妈老了,故土难离。前次从老宅搬到碉楼,唉。阿法摸着六指右腿上已经结成了一个硬团的凹疤,说不得话。一头是妈,一头是媳妇。他哪一头也舍不得。他知道他的唯一指望,是等待阿妈的百年之后。可是他不知道百年有多长。也许是一载,也许是五载,也许是十载二十载。电许他的百年会赶在阿妈的百年之前。也许阿妈的百年之后,六指已经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妪。他和六指的好时光,注定了只能见缝插针地放置在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百年之间那个狭窄的空间里。
  “锦河,你带锦河走吧。锦河大了,兴许能帮衬你一把。”六指说。
  阿法哼了一声,说不指望,哪个儿子也不指望。六指小心翼翼地问,山仔惹你生气了?六指问这话,是因为阿法从进门到现在,一句也没有提起锦山。阿法不回话,只是翻了个身,重又睡去。
  第二天早上醒来,还没起床,厨娘就送来了两碗红枣莲子汤。六指俯脸喝汤的时候,在汤里看见了一只喜鹊的影子。便知道,阿法昨晚已经在她的肚子里,播下了一颗种子。
  阿法愣愣地看着六指喝汤,说:“阿贤,碉楼我看就叫得贤居。我方得法得了关淑贤,是个大福分。这趟你若给我生下个男仔,就叫锦全。若生个女仔,也跟锦字辈,随你取个名字。”
  九个月后六指在得贤居生下了一个女婴,取名方锦绣。

(第四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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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0-26 20:15:23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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