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成杂货铺的老板阿成一大早起来,就招呼伙计出来挂灯笼。灯笼是一对,都是去年挂过的,在阁楼上闲置了一年。伙计脱下围裙掸了掸,便露出底下几个描金的字来,一行是“年年有余”,另一行是“岁岁平安”。挂上了,便有一丝稀薄的喜庆顺着门窗流下来,百般不情愿地淌到了街上。 “阿成叔,今天进多少年货?” 伙计嘴里的年货,是指芝麻饼绿豆糕莲蓉酥之类的点心,装在礼盒里上面贴一张红纸的送节礼物。这种东西存不住,阿成自己不做,都是从糕饼铺里进的货。 阿成掐着指头算了一算,说五盒,各五盒吧。 伙计吃了一晾,一个年节才进五盒,够吗?阿成说五盒要是都卖出去,你就烧香拜你老母吧。你没看见满街都是从铁路上下来的人?饭都没得吃,还吃饼? 阿成看着伙计挑着箩筐咚咚上了街,才回屋去慢吞吞地把铺门开了,将杂货一样一样摆出来。抬头望天,云压得很是低厚,仿佛一举手就能拽着一个角。阿成知道云上压着的都是雪,就等着风把天吹破一个口子,好呼呼地往下倾倒。那一倒也许是一天,也许是一季,谁也说不好。 天还早,这样的冷天里没有人会起个大早来他的店铺的。他用不着着急。 其实,他的店里已经很久没有进鲜货了。腊月天,新鲜蔬菜瓜果早就绝迹了。摆在铺面上的几个苹果,还都是秋天剩下来的。干缩得比橘子还小,皮皱得如同老婆子的脸。南货倒还有几样,也都是秋天进的货,一直没有卖出去。连向来走得最快的茶叶和香烟,也渐渐走不动了。茶叶还好说,是装了锡纸封在木盒子里头的,还能存上一年半载。香烟最怕发霉,阿成只好用布包了搁在米袋里吸潮。 生意越来越难做了。 太平洋铁路已经修了五年了,越修越远。火车带来的商机和人流还没来得及形成,铁路造成的垃圾却已经朝着城市汹涌地流泻过来。一支完全没有准备的失业队伍,一夜之间出现在维多利亚唐人街上。这些人如老鼠一样四下蹿动,寻找栖身的角落,在人和人之间的缝隙里求食取暖。 阿成的店铺开始不断地失窃。一个鸡蛋,一根黄瓜,一包米粉,一块薯仔,甚至一包针线。阿成后来把摆在门口的货物全部搬进了屋里,阿成把后门和侧门都堵死了,只开了一扇前门。每一个走进他店铺的人,必须从他的眼皮底下经过。即使这样,他的东西还是不停地消失。他简直无法相信这些窃贼竟具有如此天衣无缝的技艺。其实阿成不懂,饥饿是最精良的师傅,饥饿在一天里教会一个人的技艺,远胜过饱足的一生。 阿成的生意越来越难做的另一个原因,是他的洋番主顾也在渐渐消失。 这几年城里吃饭的人越来越多,饭碗里的东西却越来越少。报上说中国人是那叫一碗饭变成半碗,半碗饭变成几粒米,几粒米变成空碗的缘由。于是就有人鼓动着不要和中国人做生意。有几个胆大妄为的年轻人,记下了和中国人做生意的人的名字,夜里用石灰水在人家的墙上刷上了记号。被刷了记号的人家,走在街上的时候挨着人的白眼,做生意的时候突然有了各样的磕磕绊绊。于是,渐渐的,就很少有洋番进阿成的店铺了。 这天阿成还没把箩筐都摆置妥当,就进来了第一个客人。 阿成当时正蹲在地上干活,所以阿成只看见了那人的脚。阿成一看那人的脚,就知道那人是从铁路上下来的。一双破得几乎脱了帮的靴子,靴头却还是完好的,因为上面钉了一块铁片。裤腿上满是焦黑的洞眼——是火星进烧出来的。后来阿成往上看去,看见了那人穿一件青布对襟大褂,补了大块大块的补丁。两个肩上都扛着布袋,一个长,一个短。再往上看,就看见了那人的脸,阿成手上的米酒瓶子咚的一声掉在地上。 那人的脸上有一条疤,从左边的眉毛一路延伸到右边的嘴角。疤虽然不再流脓淌水,却在腊月的风里干裂着,像犁尖耙开的田地。 那人对阿成说给口粥喝吧,饿了一天了。口气温文,甚至带了一丝微笑。可是刀疤却死活不肯和那人的表情合作,刀疤别别扭扭地在那里碍着事。刀疤使温文变成了威严。刀疤使微笑变成了狰狞。 阿成捡拾玻璃碎片的手开始哆嗦。阿成在唐人街看见太多乞讨的人了,可是这个人和其他的乞儿不同。阿成最后吭吭哧哧地说出口的是,菲、菲士佳街上,中、中华会馆,有照应。你交、交过会费吧?阿成知道每一个抵埠的华人都在中华会馆交过两个洋元的会费,所以这是一句大概不会惹祸上身的话。 那人听了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震得窗框颤颤地抖。 “阿成你连你阿爷都不认得了?跟我唱戏文哪?” 那人放下肩上的布袋,用脚尖从柜台底下熟门熟路地钩了张板凳出来,坐下,说我是阿法。 “阿法你个鼻屎大的仔,长这么高了。这脸上,是谁个害你的呀?” 阿法说没哪个害的,修铁路的人,能活着回来就是祖宗保佑了。阿成就问红毛和阿林同你是一路走的,那两个呢?阿法说红毛没了。还能怎样?不是摔死炸死,就是饿死病死。红毛命衰,样样都摊上了。阿林不知道是死是活,两人原是一路从沙旺那走回来的,走到穆迪港的时候走散了,粮袋里只剩了几片锅巴了。两人先前就说定,万一走散了,都在阿成店铺里会合。 阿成吃了一大惊,说沙旺那一路走过来,得走多少天呀?阿法说旧年秋天出发的,出发的时候是一百五六十个人,走到穆迪港就只剩九十多了。鞋子都走烂了三双。就问阿成铺里还招租不?阿成说招是招的。不过不是那年的价了,包吃包住,现在是四个洋元一个星期。阿法就骂阿成黑心,阿成说这几年物价怎么个涨法,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们是无爪蟛蜞,没有别的本事,只能守着铺子收几个租子过日子。 阿法就卸下了肩上的长布袋,说这是红毛的胡琴,先放你这里,将来是要带回唐山的。我先在你这里住下,这个星期的租,你宽限我几天。给我一口粥喝,我今天就去找工。 阿成去锅底刮了一片剩饭,用温水泡软了,又从瓦罐里夹了几片咸菜,给阿法端过去,脸皮就有些紧了起来。 “阿法不是我阿成不看顾乡人,每天跟我说这话的人实在太多了。找工?你上街走一走,看看街上有多少闲人。你没看见中华会馆发的通告,让四邑的乡人都不要再来金山混饭吃了?金山铁路修完了,就没有猪仔的活路了。我不能留你住下。我若不留你,咱两个一先一后死,我若留了你,咱两个一起死。” 阿法不说话,吃得很慢,一粒一粒地在数着碗里的米。啃了好几个月的硬锅巴,阿法对米饭的感觉有些陌生了。阿法不知道这顿饭到下顿饭中间到底有多长的间隔,也许是一天,也许是一个星期,也许是一个月,也许是永远。他想把米饭的温软感觉久久地保持下去。最终还是吃完了。他把最后一片咸菜叶子埋在舌头底下,腌盐的腥咸味道随着口水弥漫过舌根舌尖,一直溢到嘴角,他才依依不舍地咽了下去。他放下饭碗,抓起他的长布袋和短布袋,朝阿成鞠了个躬,就朝着街上走去。 街上起着风。风从每一个角落里聒噪过来,在街心聚集。一朵一朵肥厚湿润的雪花,落到地上的就成了灰浊的一团。阿法抬头看天,发现一整爿天都是灰浊的,这才明白雪原来在还没有落下的时候,就已经脏了。 阿法刚走到街心,就听见身后有一阵拖拖沓沓的声响。回过头来,看见阿成在追他。阿成从怀里掏出一个黄纸包,纸包上贴了一条红纸,说这是伙计刚进的货。好歹熬过年底,开春就好了。唐人街没活路,到洋番地盘上碰碰运气。一找到工就回来,我租给别人四个洋元一周,租你三块五。 阿法从来没想到他对这个叫维多利亚城市的了解,竟是以这样一种方式展开的。在这之前他只认识唐人街。唐人街是他的天,他的地,他睡觉的床,吃饭的碗,撒尿拉屎的桶。唐人街是他放置嘴巴身体和各种念想的地方。除了唐人街他不知道这个金山城里还有别的地盘。 现在他才知道唐人街不过是金山城里的一个角落。这个叫维多利亚的金山城,在他跑出去修铁路的那几年里,一下子从一个细仔长成了个青壮少年人。从轮船码头开始一路下去,每一条街每一个弄堂里,新房子都跟雨后林子里的蘑菇一样冒了出来。在阿法极其有限的认知中,他也明白这些房子和唐人街的房子是很有些不同的。这些房子让他想起饱足温暖昏昏欲睡之类的字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