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孙“读书”记 刘荒田 “读书记”不如说是“胡闹记”。事缘女儿女婿带上两个外孙女来,一起过感恩节。夜晚,我和他们一家子在客厅,我安坐沙发要读书。明明知道两个孩子——五岁多的小C和刚满三岁的小A腻在旁边,打开书近于装模作样。我是无法可想,刚才在书房码字,她们轮番闯入,非要坐在我的膝盖上敲键盘。我起来和她们捉了一会迷藏,她们才忘记了我的电脑。此刻我可以回到书房,关上房门,但她们必一起或轮流起劲敲,不打开不罢休。我只好走出来。 起先读的是《龚自珍诗选》,结交多年的朋友今天送的。随手翻开,一首七绝:“风云材略已消磨,甘隶妆台伺眼波。为恐刘郎英气尽,卷帘梳洗望黄河。”我对龚自珍绝句的喜爱由来已久,连同这一首在内,能背出十来首。粗看是缱绻闺情,前两句写诗人自己,自怜自嘲;后两句写女子,深情里蕴奇志,教人震撼的跌宕。可惜,这点读后感是无说处的,女儿的中文只限于家常话,却不识汉字,身为中国移民第七代的女婿更是“擀面杖吹火”。两个小孩子呢,在英语的环境长大;亏得有中国保姆,才知道中国人开的面包店卖的叉烧包叫“包包”,还会以中文称呼“姐姐”。我只好悄声吟哦。闭目沉浸于诗境才几分钟,小A一把抢去《诗选》,以英语发表宣言:“我要看书。”她妈妈问她:“宝宝为什么要看书?”“我要讲故事呢。” 我马上坐直身体。“好!我们听。”主讲者连英语字母也不懂,(她的父母素来对“赢在起跑线”一套不买账,对孩子无为而治,尤其是三岁前,只让她“玩个够”),可是,正儿八经地对着书页上黑压压的方块字。我说:“书拿反了。”她不理会,开讲了:“古时候,有一个‘姐姐’和我……”没了下文。她妈妈问:“继续说。”宝贝把打开的书,亮给大家看。她妈妈在旁解释,幼儿园的老师每说一段故事,必让孩子们逐个指认书里的图画,小A是从老师那里学的。小A沉默10秒,想新花样,问我:“你喜欢哪一种动物。”我回答:“小老鼠。”问她妈妈,她妈妈说:“小公鸡。”她爸爸说:“小猪猪。”在另一头埋头画画的小C高声呼应:“小羊,会咩咩叫的。”小A讲完故事,去玩皮球。我向她要书,她不肯还,藏进玩具箱。 我顺手拿起咖啡桌上的另一本——张德彝的《欧美环游记》。张得彝于清同治七、八年间(1868-1869年),以外交使团翻译的身份来过旧金山。我对书内《合众国游记》一章,尤其是他由日本横滨坐船从旧金山入境一节感兴趣。张把“旧金山”译为“三茀兰西司皋”,把“加州”译为“嘎力佛呢亚”,把“香槟”译为“三鞭”,他写道:“此地在十七年前尚属旷野,榛莽丛杂,因广产五金,搜奇者不惮辛苦,咸集于此。刻下土人二十六万,华人八万九千,熙熙攘攘,称名都焉。”小A又来骚扰,把我的书没收,认真地“看”起来。她妈妈问她,里面有没有王子和公主的故事?她迟疑一下,来一次“避虚就实”:我会说米奇老鼠。但她累积的词汇只够说“米奇是个好孩子,爱妈妈……”。就此打住。又去找爸爸玩皮球。 我拿起咖啡桌下的《明清杂记》,喜新厌旧的小A 又来抢夺。可惜,这是精装本,砖头一般沉,她拿在手里一会儿,累了,还给我。 眼前活跃着小孙女的身影,我的思绪穿越百年烟水。在张得彝称为“地极肥沃,百物皆生”的异邦,后代要到了进研究生院主修汉语,才能读懂这些书。但我没有伤感,广义的人文传承,无论何时何地,都应龚自珍的名句:“落花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